长孙蛮停下翻书的手。小孩子的殷殷期盼多么天真。连精刃都会随时间腐蚀,更可况几个香囊。她拉住文曦的手,认真道:“我不会忘记的。文曦,你也不要忘了我。还有霜霜。”
文曦使劲点点头,眼里已经冒上了泪花。
长孙蛮顿了会儿,她其实跑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两日萧望舒看得紧,魏山扶第二日也没来府上寻她。自己心里藏着的疙瘩,正要人解。
“文曦,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怎么了?”文曦抽噎两声,掏出小帕子擦了擦脸。
没有小镜子,她擦得一点也不干净。长孙蛮拿过帕子帮她,道:“你自小读的书就多,可曾读过一些关于我朝律法的书?”
文曦微愣:“律法我看得不多。但先生曾列过一些课余书籍,里面正好有本《明律》,我是读过的。”
“那里面是怎么写爵位继承的?”
“爵位?”
文曦皱起眉,“阿蛮,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长孙蛮放下手,闷闷叹口气:“魏山扶说,再往后,我爹的爵位很有可能不是长孙家的了。”
文曦张大了眼。
过了小半会儿,她才迟疑着说:“其实,他说得也并无道理。”
长孙蛮呼吸微滞。
车厢外远远传来了春娘的呼唤,文曦绞着小帕子,一脸担心。
“阿蛮,继承这个事,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书上提到过,我朝礼法有明律,凡官荫袭爵者,惟嫡长子孙。你我都是女孩儿,是不能继承家中基业。”
“……若无嫡子呢?”
文曦默然。愈来愈逼近的脚步声停在车厢外,她轻轻说道:“我不知道。”
长孙蛮捏紧手心。
在这一刻,七年前她爹娘击掌盟誓的缘由似乎快要呼之欲出了。
长孙蛮猛然抬起头,一把撩开帘子,不顾春娘的惊呼,撑手跳下马车。狂风卷起她的碎发,却没遮住那双明亮如炬的眼。
公主府深雪覆顶,像一只匍匐在长安的沉憩巨兽。她拎起裙摆,跑过曲折回廊,急速的心跳声,和着脚下木屐作响。
“嗒、嗒——”
长孙蛮径直奔向了纤阿台。
……
国宴回来后,母女两人就没见面。长公主避而不见,小郡主也赌气不出。后日便要离别了,府里人尤为着急,再这么别扭下去,母女俩再见之日可就难了。
廊下奔来的小身影渐渐明了,门口婢女又惊又喜。她赶忙上去搂住长孙蛮的肩,提防她雪地滑倒,“郡主怎么一个人跑来了?雪天里得小心些走,要是摔着可疼了。”
长孙蛮抿紧嘴,固执得一言不发。她推开婢女怀抱,直入暖阁。
屋内侍奉的众人皆有些错愕,王野正站在硕大屏风前。他蹲下身看着她,道:“郡主。”
到这会儿,长孙蛮才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阿娘说。”
众人面面相觑几眼,没听得长公主反对,纷纷退出房门,独留一个王野。
长孙蛮皱眉,内室传来她娘的声音:“你先回去,按孤说的做。”
门扉掩去王野的脸,长孙蛮心烦意乱,她知道,她娘又下达了什么命令。
萧望舒倚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淡淡问她:“你急匆匆过来,是找我什么事?如果还想说不去幽州,那就不必提了。小庭院那边我已吩咐好,后日一早,你爹就会派人来接你。”
“阿娘。”长孙蛮站在屏风边儿上,她的目光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榻上美人,轻轻道:“对阿娘来说,我是什么?”
萧望舒手一顿,指缝那页纸落下。她抬起眼,看见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微微蹙眉,道:“你身边怎么没人伺候?大冷天跑过来,真当自己身子好全了。”
长孙蛮抿着唇,不愿放过那个问题。
“那日在这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所以阿娘,阿蛮是什么?”她捏紧袖笼,小脸上的一双眼乌黑执拗,字字清历,“是你的孩子,还是一个困住幽州的枷锁。”
那卷书乍然坠落。萧望舒收起发僵的手,眸光微暗,“你听到了什么?”
长孙蛮没有意外,当她决定要跑来问清这一切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迎上萧望舒的目光,脆生生道:“阿爹骗了你,伤了公主府很多人。也利用了我,想除去那个并州来的坏女人。还有七年前,你和阿爹击掌盟誓,这些我都知道了。”
萧望舒点点头,问:“那你跑过来质问我,还想听到什么?”
她的眼睛锋利如冰,长孙蛮紧紧蜷起手,回应她道:“我想知道,阿娘当年为什么不想生下我。”
“那不是你。”
长孙蛮微愣,“什么?”
萧望舒站起身,膝头那件织毯滑在脚边。她慢悠悠走过来,“那不是你,阿蛮。不能生下的是嫡子,但你已经成为我的女儿。所以你跑来纠结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因为它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消失了。”
长孙蛮忍不住反驳道:“可若是阿蛮生为男儿身,阿娘也会杀了我吗?”
咫尺之距,萧望舒停下步子,静静注视着她,“你还是没有听明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才是阿蛮。若你生为男儿,那这个世上从头到尾都不会有阿蛮。”
长孙蛮听明白了。没想到上辈子她哲学回回红灯,今天还能有听懂的一日。
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释然。
“阿爹因为想要嫡子,所以答应了七年之约。可他没有想到,我是个女儿。”
“是。”萧望舒侧身,“太医受了指示,告诉他是个男婴。我在他面前药胎,他不得不与我盟誓。但这七年里,幽州的野心日益增加。狼是永远不会放弃看中的猎物。”
长孙蛮很不解,“可依阿爹的地位,他不愁没有儿子。阿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室内久久无人作答。萧望舒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沉默半晌。
她模棱两可地回道:“你应该是知道了袭爵祖制,非嫡子不可承袭。有再多的儿子,也是庶子。百年前就有不乱嫡庶的铁律,自然,现在的长孙氏只能做一头困兽。”
庶子没有继承权,没有嫡子则无人袭爵。那朝廷势必会收回封地和爵位。
“但阿爹会打仗,单凭这个是无法困住他的。”
萧望舒闻言轻笑,她正过身,道:“你平日里虽喜欢胡闹,却是个极为聪颖的孩子。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困不住长孙无妄。可借由嫡子收回封地,长孙家势必不从。一旦不从,天下群英就有了攻讦的理由。群起而攻之,任幽州百万雄师,也会抵挡不住的。”
长孙蛮心情复杂。她没有考虑到,在这个时代,她娘就已经勘透了群众的力量。这一手借刀杀人,她再琢磨十年也琢磨不出来。
“翻过年我就八岁了,你们却还没和离。所以……这也是原因吗?”
萧望舒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她平静牵起小姑娘的手,蹲下身,道:“很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幸福的家。但为了陛下,为了萧家,我不得不这么做。除非长孙氏自交兵权,否则这封放夫书,我永远也不会写下。”
帝女为尊,她娘不肯点头放人,她爹永远不会获得自由身。
这是用一段婚事,生生封死了长孙氏的活路。
长孙蛮眼里流露出几许不解和疑惑,“先生说过,幽州有很多聪明的人。那他们肯定能看出这个计谋。既然爵位需要延续,为什么阿爹还要尚公主?”
一刹那间,长孙蛮感觉到腕上那双微凉的手,力道一僵。
第18章 玉京(九)
萧望舒垂眸,回避道:“阿蛮,你还小,有些事现在不必知晓。”
“可我已经不小了。前两日宫里宴席上,阿娘亲口说我该懂得自己的责任。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望舒再度抬眼,静静盯了她许久,一言不发。
长孙蛮泄了气,明白再也问不出什么。她咬着唇,道:“那阿娘呢?”
“什么?”
“我的责任是去幽州。就像胡人手里的木偶,不必问也不必说,只需要有一双耳朵,听懂吩咐。那阿娘的责任是什么?”
物是人非,这句话跟少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萧望舒抿唇,转开眸光,“守护陛下和萧家。”
长孙蛮立即反驳道:“可那日书房里,阿娘明明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有什么区别吗?萧家在,则天下不乱,百姓亦能安稳。我护住了陛下和萧家,也就是护住了天下万民。”
“可陛下不是一个明君。先生曾说,明君或开国守业,或励精图治。但我在平就殿晨诵两月,宣室的钟鼓声就响了一回。陛下根本就没有上朝!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萧望舒蹙眉,她收紧了手,低喝道:“放肆!陛下的事岂容你来置喙,我看这些日子你是越发胡闹了。现在就回小庭院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出来。”
长孙蛮摇头,她挣脱开手腕,眼睛湿漉漉的,“阿娘明明都知道,就是不愿意去听。你其实只想守住这个位置!为了它,你可以委屈自己,不和阿爹和离。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抛弃我!”
萧望舒气息微急。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姑娘的细发。
却被后者一掌挥掉。
“可我不是阿娘,我不愿意!”
小姑娘转头跑出去,门外婢女一阵惊呼。又有几人匆忙进屋,萧望舒正撑着屏风起身,身形晃动。
婢女连忙扶住她,“殿下!”
萧望舒按住额心,深吸了口气,“无事。”
“把她带回小庭院,没有孤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躺回软榻上,她闭着双眼,吩咐道:“派人去请御史丞傅誉。”
……
长孙蛮冲出纤阿台,头也不回地跑到前院。婢女跟在她身后,雪天里都不敢跑得急,没能及时拦住她。
眼看越走越远,婢女一急,朝门口亲卫呼道:“快!拦下郡主!”
奈何她成了水中游鱼,亲卫们也顾忌着身体,不敢下手太过。长孙蛮愣是拼着一腔孤勇,冲出了府门。
一抬头,跟刚下马车的魏山扶撞个正着。
“你……”
魏山扶讶异极了,看眼她身后,当机立断地伸出手,“快上来!”
长孙蛮三步两跨,踩上小杌子,刚钻进车厢,马儿就嘶鸣疾跑起来。车外还听得几声呼唤,渐行渐远。
魏山扶挠了挠头,憋了半天,“那啥,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长孙蛮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没说话。
魏山扶皱眉。他撩起袍子,半蹲在长孙蛮跟前,问道:“你怎么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他想了会儿,又硬邦邦憋出两句:“那日没来找你,是我遇到了没想通的问题。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长孙蛮还是没搭话。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睫,像是被人遗弃的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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