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们乖乖站在赶尸人椅边,有的苍白清癯,有的枯黑干瘦,宋凝烟这只最显眼,像座屹立不倒的山。
飞僵乃僵尸中的佼佼者,气势冷峻,不怒自威,加之它面部损毁大半,极为骇人。
阿春看得一抖,试探性道:“英武?”
当下众人众妖酒足饭饱,阿春已经放筷。
闲来无事,她温声提议:“我来为它上妆试试吧?”
就等她这句话。
宋凝烟涣散的眼神终于一凝:“多谢阿春姑娘。”
默念法诀,手中化出一支笔,阿春端详身前的大个子。
宋凝烟起身让位,令飞僵端坐椅上。
施黛斜眼看去。
见识过好几次阿春的手艺,再看一回,她仍忍不下惊叹。
随笔尖细细勾勒,飞僵狰狞的五官趋于柔和,破碎的嘴角被画笔填充渐满。
有皎月阁的妆粉,铁青肤色也不成难题,不消多时,一张与从前有六分相似的面孔顺利成型。
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俨然一副雄姿英发的武将形貌。
桌前围观的赶尸人们缄默良久。
随之而来,是集体爆发的蠢蠢欲动。
“我我我!”
中年女人两眼晶亮:“画皮妖姑娘妙手回春……啊不,妙手天成,劳烦看看我家的小妹吧!”
“乖宝。”
与她相距不远的年轻姑娘慈爱扬臂,抚摸自家僵尸后脑勺,语调幽幽:“你有新样子穿了。”
眉目冷硬、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的男人轻抚下颌,破天荒打起精神,审视身后两只壮硕的毛僵。
他们全是行走江湖的老油条,这些年里,赶尸的辛酸唯有自己体会。
因为僵尸怪异瘆人的长相,他们被恶意挖苦过、被客栈赶出大门过、也被数不清的百姓恐惧和嫌弃过。
懂得变通的,出门前给僵尸带上帷帽。
性情固执的,干脆断绝与外人的来往,专心修行。
久而久之,赶尸人成了世俗眼里不合群的代名词,提起来,往往要评价一句“怪人。”
普天同庆,敲锣打鼓。
从今天起,他们的僵尸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在座的画皮妖不止阿春一个,雅间很快热闹起来。
僵尸与画皮妖皆是出名的妖邪,在大昭可止小儿夜啼,两两相遇,理所当然成了——
经过悉心比对,施黛得出结论。
错不了,是美妆交流大会。
僵尸被逐一上妆,赶尸人们一扫颓唐。
有的兴致勃勃旁观画皮妖的手艺,有的与宋凝烟搭话,对飞僵心生好奇。
“它是我在一座古墓里遇见的。”
右手轻勾,宋凝烟低声:“去。”
话音方落,飞僵自窗牖一跃而出,短短刹那的功夫,上了另一座楼阁的房檐。
不止赶尸人,夜游神们亦是连连惊叹。
拾肆睁圆双眼:“哇——”
拾伍紧跟其后:“好——”
拾陆完美收官:“快——!”
十六团黑影羡慕乱颤。
感受到雅间里热切的氛围,飞僵转身折返,立在宋凝烟身边。
被夸得高兴,它扬起下巴,刚硬冷峭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僵尸没法操控太久,比不得仙家们周游四海。”
一名赶尸人道:“我儿时有幸见过夜游神,记得诸位仙家身长数十尺,而今为何……”
说着又觉得不可思议,夜游神存在于自古流传的神话里,是活了千年万年的小仙,居然能被拉入伙,实属离奇。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算不算是……和神仙在一起打工?
好家伙,够吹一辈子!
雇佣夜游神,施黛对此心安理得。
天道又不给它们发工资,想吃胡饼,钱得靠自己挣——
再说,天道碎片还在她家躺着呢。
被赶尸人问起,阿壹从琳琅满目的菜式里抬起头。
从没品尝过此等美味,直至现在,夜游神们仍在吃喝。
很幸福,很满足,感谢临仙阁,感谢施黛和孟轲。
“我们由天地灵气所化,本身是一团气。”
阿壹温和道:“既无形体,可随意变幻。”
阿贰语速飞快:“就像这样。”
夜游神吃下的食物,将转化为体内灵气。
它吃饱喝足,灵气充裕得快溢出来,拍拍肚子,化作一团小黑球。
巴掌大小,圆溜溜,在椅子上肆无忌惮打了个滚:“我小憩片刻,你们吃完叫我。”
阿壹:……
作为夜游神中兄长一般的角色,阿壹保持风度,礼貌微笑:“就是这样。”
临仙阁的酒酿初入口时不醉人,几杯下肚,醉意卷得头脑发昏。
托它的福,雅间里群魔乱舞。
画皮妖极尽炫技,丹凤眼柳叶眉全成了信手拈来的小伎俩,僵尸脸孔变了又变,无一不是倾国倾城。
赶尸人们万分捧场:“神乎其技!”
赶尸人喝得尽兴,操控僵尸在长安城里健步如飞,时而金鸡独立跃上树梢,颇有大侠风范。
夜游神们啪啪鼓掌:“哇——!”
夜游神不甘落后,凝聚形体千变万化,被几个画皮妖轻轻摸了摸,像是害羞,周身的黑雾翻涌不休。
画皮妖们怯怯:“可以变成猫和兔子吗?”
于是桌边出现八只肚皮圆滚滚的猫和八只黑漆漆的兔子。
施黛悟了:这是奇迹僵僵、跳一跳和捏橡皮游戏。
大昭精怪果然欢乐多。
施黛很没出息地遭受诱惑,加入夸夸大军:“好厉害!能变成龙吗?”
阿壹一马当先,凌空而起,与阿贰阿叁分别组成龙头、龙身和尾巴。
施黛和画皮妖一起鼓掌。
抿一口琥珀酒,沈流霜余光飞掠。
果如所料。
江白砚在看那件雪白色的兔毛斗篷。
酒过三巡,宴席持续到夜里亥时才结束。
等敲定好商业合作章程,所有客人散去,施黛裹紧斗篷,乘马车回到施府。
她喝了点儿酒,正是微醺状态,刚要回房歇息,被孟轲忽然叫住。
“黛黛。”
站在施敬承身边,孟轲朝她招手:“过来。”
施黛茫然上前:“怎么了?”
孟轲欲言又止,四下望了望。
夜色已深,沈流霜、施云声和江白砚都已回房,他们三人立于廊下,一派寂静。
“后天是上元节,要出去看花灯。”
与施敬承对视一眼,孟轲低声:“我们长辈不便强求,你记得邀上白砚。他若拒绝……”
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施黛敏锐察觉不对:“怎么了?”
“他若拒绝,你别追问,给他多带些赠礼回来。这几日——”
孟轲轻叹:“正月十七,是他爹爹的忌日。”
施黛的醉意散了个一干二净。
江白砚说过,他父亲死于江家灭门案之前。施黛没想到,居然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与它只隔两天。
这个节日象征阖家欢乐,人们吃汤圆放花灯,祈求团团圆圆。
江白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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