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恶劣至极的笑,满含讥诮。
手中长剑折射出粼粼冷光,映在他眼底,好似白霜。
然而他的笑意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施黛应声抬头,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眼底不似恐惧,而是……
…惊喜?
“江公子。”
回想江白砚斩杀妖邪时的炽盛剑光,施黛双眼微亮:“好厉害!”
江白砚:……?
施黛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想法很简单。
做了好事却被嫌恶,无论是谁都会难过。她不介意夸夸江白砚,让他开心些。
有话直说,这个道理她懂。
因是真心话,施黛吐字如倒豆,语速飞快:
“那一招剑法叫什么名字?满院子的妖邪都是你解决的?江公子剑术这么厉害,我为你鼓掌鼓到螺旋飞天疯狂全旋再绕月飞行三百圈!还有——”
讥讽的话语噎在喉咙里。
江白砚竟不知如何应答。
冬日天寒,施黛穿着身雪白斗篷,梳了兔耳般的交心髻,一笑起来,好似毛绒绒的雪兔。
她率真纯粹,凝神看着某人时,直白又认真。仿佛将所有炽热的、雀跃的情绪杂糅于一根引线,轻轻一点,就轰然溢开。
令人难以招架。
在这场对峙般的对视中,江白砚首先移开视线。
同一时间,耳边响起她的笑音:“还有,我今日才发现,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江公子日后多笑笑吧。”
趴在她肩头的阿狸:?
酒窝?什么酒窝?当江白砚提着把血淋淋的剑朝你走来……
你在看他的酒窝?!
他当时明明笑得那么吓人!
震惊之余,又后知后觉想起,哦对,在施黛看来,江白砚是个阴郁孤僻的小可怜。
初生牛犊不怕虎,诚不欺它。
看江白砚此刻的怔愣之色,像是老虎被牛犊一口吞吃掉了。
该不该说,它有点儿幸灾乐祸。
江白砚颊边的酒窝,施黛确实今晚才发现。
她与江白砚总共见过几面,大多在黑灯瞎火的深夜,今天去了镇厄司,又满脑子都是案子,哪有功夫观察他的脸。
再说,江白砚很少对她真心实意地笑。
这间小院门口亮着灯笼,当江白砚持剑走来,她才总算看得清晰。
酒窝浅淡,映出盈盈月色,仿佛盛着江南的桃花酿,很是漂亮。
“……施小姐。”
沉默半晌,江白砚眸色沉冷,低笑一声:“你莫不是见到谁,都这样捧场?”
绝对是污蔑。
“我就算想给别人捧场,别处也没有能让我心甘情愿去捧的场子啊。”
施黛理直气壮:“我听说剑气越强,剑光越盛。方才江公子剑锋一亮,方圆几里的鸡都以为天亮了要打鸣——在别人那儿,我可没见过。”
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凝集的戾气被打散,江白砚黑眸深深,垂下眼睫。
施黛话语没停,望向满院尸体:“这里是不是住着位教书先生?他还活着吗?”
看现场情况,恐怕凶多吉少。
江白砚:“……”
江白砚被她一句话拉回思绪:“我入院时,他已被杀害于卧房中,尸体遭邪祟分食。傀儡师不知所踪。”
想来也是。
傀儡师敢在长安城中张贴杀人告示,一定会提前动手,确保不被镇厄司抓获。
傀儡师作案不留线索,就算不慎遗漏些什么,也会被徘徊于此的妖邪破坏殆尽。
要想查获此案,恐怕只能从两位死者的过往经历入手。
长剑入鞘,江白砚道:“我将妖邪剿灭,鬼打墙已破。镇厄司同僚应已镇压动乱,我们只需等候于此,待阎公子验尸即可。不过……”
四周静默须臾。
他忽地抬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方才的夸赞之语,可还作数?”
施黛:?
施黛:???
作数?什么作数?他他他不会在说那堆彩虹屁吧?
她可没办法螺旋飞天疯狂全旋还绕月飞行啊!
江白砚这句话被压得低,偏生他喉音轻而软,乍一听来,透出点儿乖驯的期许。
但……不是错觉。
对视之际,施黛分明在此人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促狭。
可恶,他是故意的。
江白砚好整以暇看着她。
他见过施黛许多表情,微笑,惊讶,一本正经。
今日是头一回,这姑娘在他面前目露怔忪,似被噎住,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睁得浑圆,欲言又止。
像是茫然,又像有些不服气。
让他觉得新奇。
她为何不怕他?
明明胆子不大,亲口承认过害怕昌乐坊中的鬼影——
江白砚比那些鬼影危险得多。
他没有为难施黛的兴致,看了眼后者罕见的怔愣神色,扬唇挪开视线:“玩笑而已,施小姐不必介怀。”
话音未落,却见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纸,咬破自己的食指。
这回轮到江白砚愣住。
指尖涌出鲜血,她被疼得轻嘶一声。昨夜血蛊发作,施黛割破皮肤前,亦是一副慷慨就义般的神色。
他于是明悟,这姑娘很怕疼。
将食指按上符纸,施黛以血为引,勾画符文。
她已渐渐想起原主的全部记忆,只不过本身没怎么画过符,动作略显笨拙。
莹白指尖沁出鲜血,没过多久,一张粗糙符箓绘制完成,被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黄色纸人。
伴随口诀声起,纸人软绵绵直起身来,舒展身体一跃而起,如同窜天猴般,径直腾空。
这是符术入门的纸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画符一次成功,施黛欢欢喜喜扬起嘴角:“这张纸人由我鲜血勾画,受我灵识影响——我没法子飞天,不如让它代替,去月亮边夸你。江公子可愿意?”
虽然粗糙了点,但四舍五入,总归有她的血脉嘛。
因并不熟练,纸人被叠得胖乎乎,围着江白砚螺旋摇摆一会儿,乘风飞上天际。
的确是全旋绕月飞行。
冬夜清寒,冷月如霜。
纸人随风飘飞,好似轻盈羽毛。心口之上,仿佛亦被羽毛轻拂一把,稍纵即逝。
奇怪的人。
想不懂她。
江白砚眼睫轻颤,好半晌,很轻地笑出声:“多谢施小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掏出金疮药,小心给伤口抹上:“江公子可有受伤?”
江白砚:“无碍。”
他的白衣处处染血,看上去狰狞可怖,其实几乎没一处是自己的。
施黛凝神望去,只瞧见他小臂处衣袖的一处裂口,和手背几道模糊血痕。
被满院的邪祟包围,怎么可能完全不负伤,得亏江白砚能一声不吭。
这种程度的伤势,在他看来属于“无碍”吗?
施黛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指尖。
“这个,”施黛把手中盛有金疮药的瓷瓶递给他,“你用吧。”
“……不必。”
江白砚:“我房中有伤药,回府后,自会擦涂。”
施黛狐疑:“真的?”
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格,会把这几道小伤口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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