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也看清楚她们的模样。她们一点也不像曾经明媚动人的绿仙女了,本该丰盈的脸颊苍白而消瘦,野火渲染般的金红秀发也完全不见了,□□丑陋的头皮让她们彷佛丝毫未缕,倒映在水面的身影就宛如一具溺亡的死尸。
血女巫们跪在粗糙的石面,她们都有所觉悟,务必要尽可能表现得谦卑忏悔,因为她们要迎接的是比雅南那个疯子更可怕的愤怒——一位不成熟的女神怒火,哪怕代价是献祭自己和同伴,她们都不能动摇。
但她们没有等来山崩雷雨的惩罚,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落在鼻尖缓慢融化的雪花,却远比痛更加难以忍受。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
没有愤怒没有疯狂,倒映在水中的女神像极了一片澄澈干净的月光。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无辜,少女黑发白肤,就像一个普通不过的小女巫,好奇的目光看着犯错的大人。
“我们以为可以改变世界……我们以为……我们无所不能。”安洁莉雅看着水面上那张陌生丑陋的脸孔随着涟漪起起伏伏,彷佛也在问她,对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曾经她还庆幸着自己的命运,特别是在得知伊兰变成了荒野中一棵风吹雨淋的大树。但现在安洁莉雅无比羡慕大树,伊兰至少有虫鸣鸟叫作伴,她的头发成了美丽的绿叶,她成了大地的一部份啊,而自己呢?
白雾的热气染上脸颊,给死寂的身体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又或者那是一种名为羞耻的情感?安洁莉雅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和自己曾经珍爱的孩子们在女神赐福的温泉中沐浴,小女巫们捧着鲜花和草药,也是这样问她:【为什么这株药草长得那么奇怪?】、【为什么安洁莉雅懂那么多?】【为什么我们还不能像安洁莉雅一样美丽又强大呢?】
热气模糊双眼,过往云烟也随之消散,再多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所有荣耀和爱都枯萎了,她们再也回不去繁花似锦的森林,盛夏的阳光永远拒绝她,金色的丰秋也不会再赐福她。
现在的身体冰冷苍白,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宛如一具囚禁灵魂的大理石棺木。她的生命不再被三女神的祝福,大地生灵将她视作丑陋的死物,药草和鲜花也无法治愈一块冰冷的石头,从今以后等待自己的只有死寂和黑暗的寒冬。
不!还是有希望,就在眼前这个新生的女神身上!
“殿下,我等罪无可恕,但我们对妳绝不敢有任何欺瞒,妳需要我们的力量!”安洁莉亚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洞窟中重重回荡,彷佛整个天地都在反复质疑罪人的决心。
“我们曾经受到血玫瑰的蛊惑,的确,我们深受她的魔力吸引,真的以为她创造了从未发现的力量。”
其他血女巫不安地看着她,安洁莉亚强忍着恐惧和激动:“但后来我发现所谓的血魔法并非艾斯梅独创。艾斯梅有帮手,最久远的血魔法人人皆知。”
澄澈的水面掀起浅薄的涟漪,女神正缓步朝她们走来
“最久远的血魔法?”
来了,安洁莉亚深吸一口气,明明不需要,她依然忍不住,就像溺水者依然忍不住在水中大口喘气。
“狼人,用伤口和鲜血感染的诅咒,这就是血魔法的根源——血魔法就是狼人的魔法。”
洞窟有片刻只剩下她的回音,安洁莉亚强行忍着内心的激动,她们知道的秘密足以作为一次伟大的献祭,这位新生的女神需要她们的辅佐……
水面上白雾徐徐腾升,少女神祇的声音似远似近:“这就是你要我不要信任狼的原因?黑狼、雅南……红狼?当年血玫瑰艾斯梅的帮手,是红狼吗?”
安洁莉亚:等等…….
少女已经了然:“是猩红诗人。”
安洁莉亚:…….
莳萝无暇顾及血女巫被打击的自信,她脑中的思绪飞快流转。
垄罩着萨夏的悲剧始终离不开狼人的影子,霍尔卓格一族就像被选择好的祭品,始作俑者也许不只是银狼王西里斯。他以为自己操弄全局,实则有另一只更为狡猾的野兽在暗处蛊惑着凡人女子堕落成魔女。
是的,预言灾难的红狼,当年流传在萨夏的那首玫瑰美人;唇如鲜花的美人亲吻黑色的野兽,漆黑的玫瑰就此生根绽放。
相隔十几年,灾难之歌重新盘旋在圣城上,猩红诗人就在圣城,它正在操弄着所有人,包括神,就和当年他在萨夏做的一样。
“猩红诗人在哪里?”
安洁莉雅颤巍巍地蹲伏下身,内心彻底绝望:“殿下,妳无所不知,是我们愚昧了,窥神之徒罪该万死。
莳萝:???
这便是人和神的差距,她竟然又再次犯下愚行,愚蠢地认为自己有资格站在这位女神身边,沾染她的荣光。
安洁莉雅灰败着脸色,她终于决定拿出自己最后的凭依,哪怕被雅南撕成碎片也无所谓了,也许死亡对自己这种愚蠢生命就是最好的解脱。
“殿下,这是我们从雅南大人那里冒死偷来的东西。猩红诗人的踪迹我等不敢妄测,唯有殿下的睿智能知晓一二。”
莳萝迟疑地来到她身前,她拿起对方呈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纹路细腻的羊皮纸,纸背笔墨渍烂,一打开就扑鼻一阵强烈的铁腥气,这是……
少女叹一口气,比起惊讶更多的是了然,真真假假,就宛如一出滑稽的戏剧,唯一不变的是原始的欲望和罪恶。
交出那张薄薄的纸,安洁莉雅如释重负,她看着水面上那张苍白丑恶的脸,终于能坦然直视自己的罪恶和失败……
“可以了。”
热,死白如大理石的肌肤久违地有了感觉,安洁莉雅清楚感觉到了热,光裸的头皮像是突然烧了起来,窜出颗颗赤色的星火,然后开始生根发芽,不一会工夫就落下浓密鲜丽的花瀑。
安洁莉雅愣愣地看着水上的倒影,赤红的秀发如云烘托在苍白的肌肤上,宛如冬天的火、夕阳的余烬,一双鸽血色的眼瞳更像是随时要燃烧起来一样,光彩照人。
血女巫们摸着失而复得的头发,一个个难掩激动。是的,真正的女神可以使雕像变成活物,也能使诅咒变成祝福。
“妳们抛弃了自然女神赋与妳们的职责,也失去了她们赐予的力量。那现在就拿起我的力量,去履行我的任务,从现在开始听从于我。”
可以摆脱雅南的折磨、重新服侍真正的女神,血女巫们欣喜若狂,但安洁莉雅却不太放心:“但雅南大人……”
“雅南会服侍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安洁莉雅抬起头,终于得以亲眼看见这位新生的女神,雅南称她为永夜和不朽的女神,并以自己拥有与女神一样的黑发自豪,所以饱受折磨的血女巫有一段时间认为莳萝是一位极其恐怖的女神。
一只白鹅梳理着绒雪般的羽毛,在水面上掀起柔柔的涟漪,女神也倒映在水中。黑发的少年像是湿冷幽暗的水草,但黑发的少女却是纯粹的黑,无瑕的光,就像星夜一般,闪烁着勃勃的生机,那是只有在最黑暗最绝望之处才能看到的希望之光。
“我等的身心属于母神,任凭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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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的羽衣纤尘不染,莳萝走上岸,顺着雅南离开的方向,果然看见少年等待的身影。
“母神。”漆黑鬈发的少年立刻露出微笑,像是一株在角落阴暗生长的植物,突然见到了令他欣喜的阳光
莳萝注意到雅南不知为何换了件衣服,不再是之前粗糙的亚麻布料,而是黄铜丝绸搭配绯红天鹅绒的盛装。
他像是邀请舞伴一样伸出冰冷修长的手掌,莳萝没有拒绝。
少年猝不及防一句: “洞窟很安静呢,母神遣退了所有的眷属吗?”
莳萝毫无动摇,而是冷声回问:“雅南这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作为我的眷属之一的你,若忘了你的誓言,我可以让你重新想起来。”
女神的不悦差点令少年瘫软下跪,雅南急切地否认,最后近乎又哭又喘,似乎是真的被咒印鞭挞得疼痛难耐。哪怕是早有准备的莳萝也觉得不太对劲,下意识抱着大白鹅后退几步,月精灵更是嫌弃地唾了好几口。
莳萝最后还是饶过他,少年小心翼翼捧着少女的手,带着她熟练地在黑暗中穿梭。
他像是献宝般解释: “这是术士偷偷建筑的密道,他们曾属于一个名叫圣血密会,我向他们展示母神的力量,真正的神圣之血,他们一部分人因此愿意为我所用。”
母神本就不喜欢自己擅自主张。雅南为莳萝找了理由,他心想着都怪那只黑狼,满身骚臭味缠着母神不放。
莳萝小心观察周围,洞窟内隐隐约约传来踩踏声,像是有无数人正朝着这里走来。
“这里就在黄金大圣堂底下。”
雅南抬起提灯,照亮一扇拱型的大理石门道,精致的雕刻纹路暗示着它是洞窟的出口。
“我得到了消息,黄金大圣堂打开了门,银骑士声称捉捕到了红狼,要亲自在众位王公贵爵的见证下献上狼首。”
打开门,几个罩着黑袍的术士已经在门后等待。
“母神,今晚我就让妳看看狼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ps:一家子都在准备过年,奔走亲戚家,好不容易挤出时间码文,下章全部打起来顺便大揭密,大概会更个长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 猎犬女神
◎狗这种生物就是愚蠢又单纯。◎
“霍尔卓格那小子真的逮到了红狼?”
杜肯爵士瞪大那双神经质的莹蓝大眼, 彷佛从剔透的水晶镜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污垢。
周围不乏身分显贵的客人,巴洛爵士咳了咳嗽为好友遮掩:“你应该称呼他为骑士长或霍尔卓格大人。”
一匹银骑士的队伍正护送着受邀的贵客前往黄金大圣堂,年老的银骑士在半夜睡梦中被人叫醒, 虽然面显疲态,但周身的行头装扮一点也不马虎。
七只高大的猎狼犬与白马并行, 马上骑士的白银铠甲被打磨得光可鉴人, 厚重崭新的天鹅绒斗篷就与黑夜的落雪一样洁白;相比之下, 杜肯披着破破烂烂的医生黑袍,满嘴神神叨叨着,在一群华服贵客之中简直像一个偷混进来的流浪汉。
神气飞扬的银骑士和古怪不详的黑衣术士并列而行,天鹅和乌鸦的组合让不少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巴洛爵士提醒好友:“这可是自寒冬后第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杜肯,你也应该抛开偏见了, 好好认识下我们的银骑士长了。”
难以克制的喜悦让这位老骑士年轻了好几岁, 毕竟这也是他从二十岁进入圣城以来,第一次有幸见证黄金大圣堂的开启。之后他还可以见证活生生的魔狼,甚至有机会争取斩首的荣耀, 让汩汩的狼血成为自己功绩本上一抹最为斑斓的笔墨, 这叫已经年过半百的银骑士怎么能不为之激动。
“十八年前红骑士斩杀黑狼,十八年后他的儿子斩杀银狼,现在红狼也将败在至高神的银剑之下。魔鬼正在败退, 黑夜要结束了, 黎明就要来临了!”
大雪没有停止的迹象,今天本该又是迷茫寒冷的夜晚,直到黄金大圣堂的大门打开, 黄金般的晨曦之光破开黑暗;银白无瑕的骑士们就宛如天上苏醒的星辰, 马蹄声奔走在圣城的大街小巷;圣道师更是欣喜若狂, 点起所有神像脚下的银烛,所有大小圣堂的水晶灯和玻璃窗都熠熠生辉。
每位作客圣城的贵客、哪怕是一国君王也都从温暖的被窝中起来匆匆换装,准备参加朝圣之礼,亲眼见证奇迹再现。
“愚昧灰暗的世界要清醒了,今晚过后,所有一切都将焕然一新了!杜肯,你还不明白吗,穆夏大人就是天选之子啊!”
杜肯瞪着好友激动的神情,最后还是没忍住嘴:“的确,世道黑暗又肮脏,眼睛蒙些灰尘会好看些,但巴洛,你不应该真的把自己当成瞎子。”
哪怕早已习惯好友本性刻薄,巴洛爵士还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今日是圣城、乃至整个维托克伐诺的大好日子,杜肯你稍微消停一下吧。上次审判之日,你当众打雅各布大人和圣主的颜面,要不是穆夏大人为你说话,你早就被人赶出伊林,调去边境的小村庄做一个瘟疫医生了。”
杜肯一点也不领情,他彷佛像被揪了羽毛的乌鸦,多疑地瞪大眼睛:“他为我说话干什么?他根本不认识我!”
“穆夏大人怎么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星冠贤者?他亲口说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睿智之人,佩服你对真理的追求,特别嘱咐我邀请你来进入黄金大圣堂,亲自见证伟大的神迹!”
巴洛爵士越说越感动,若说原先他和杜肯一样对年纪轻轻的骑士心存疑虑,那现在他已经彻底对这位里奥之子心服口服,他就与他父亲一样,不、甚至青出于蓝!
沐浴狼血的红骑士带给人们的是威摄和恐怖,消灭魔狼的白骑士就是真正的希望之光。
“人人不再称他为里奥之子,而是“至高神之手”、 “至高荣耀的霍尔卓格”,甚至有人说他有王者之风…….”
巴洛爵士说得起劲,正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好友异常沉默,罕见没有再出声辩驳。
正暗自思忖的杜肯爵士注意到巴洛的目光,立刻露出缺牙的微笑,模样煞是骇人:“走吧,我就亲眼看看那位穆夏大人要带给我们什么精彩的表演。”
巴洛查觉到不对:“你不会私下又和一些禁忌扯上关系吧?”
杜肯爵士啊了一声:“对了,我方才忙着研究些罪证,现在还带在身上,既然我是前科人士,不如你帮我保管吧?”
说完就从袍下拿出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扔给银骑士。巴洛爵士发现其中还有女巫用守护木作的护身符,差点没气得从马上跌下去,但碍于还有旁人,只能勉强帮好友遮掩。
哪怕杜肯再怎么不屑和怀疑,但当接近黄金大圣堂时,他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毕竟那里是传说中离神最接近的地方,继承神圣十三位的圣主们便在里面不分昼夜倾听神之音。
所有急促的马蹄声都停了下来,贵人们不得不拉开厚重的挡帘,走出温暖的马车,凛冽的风雪声宛如冰冷的金属兵器,撕扯着每一片保暖的衣袍、凌迟着每位娇客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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