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窈一听这话,霎时间红了半边脸,“你……公子是听别人上报的,还是……自己看到了啊?”
“有什么区别?”赫连煜扬眉问她。
秦乐窈哑然,区别倒是没有很大的区别,就是她那泼妇似的模样叫外人看见了,还是这种金主的身份,多少有些臊得慌。
赫连煜大抵能猜到她此刻心中所想,瞧着实在觉得可爱,唇颊边上那笑是压也压不住,上下打量着调侃道:“平时瞧着端庄稳重的人动起手来,倒是还挺……”
挺可爱的。
可爱的。
这三个字不管在心里冒出来多少次,真正到了征战杀伐的骁骑大将军嘴边上,仍然显得有些烫嘴,他说不出来,最终道:“挺有趣的。”
秦乐窈有些汗然,抱歉道:“……让公子见笑了,我……平时也不这样,实在气急了。”
赫连煜今日笑得够多了,此刻搂着她时唇角还翘着,“不妨事,有点性子才对,不过身法确实有待提高。”
他的大手将人搂着,又接着问道: “你家的庄子是在宝丰大街上是吧。”
赫连煜显然是来之前已经仔细调查过端州一些叫得上号的商户家底情况,沉香酒庄也在其中,秦乐窈并不意外,点头道:“是。”
“这两日事忙,过几日吧,你哥哥这边估摸着也是两三日才能放回去,你的主场地盘你比较熟悉,届时找个酒楼,我做东,把你家父兄叫出来,压压惊。”
秦乐窈一听,便堆笑摇头道:“公子您这身份贵重的,我们一家子都是市井小民,这殊荣实在承受不起,我自己找时间回去瞧一眼就成,不耽误公子的时间。”
赫连煜不以为意,扬眉道:“不过吃个饭的功夫,耽误什么时间。”
秦乐窈失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尤其我那哥哥,酒囊饭袋一个,身上毛病多习气也重,恐要败了您的兴致。”
赫连煜确实马上便回想起了那男人像只聒噪的鸟,但毕竟是秦乐窈的兄长,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她的,“我的身份,自然犯不上同他一个小民计较什么。”
秦乐窈不想让他执着于这件事上,恰好此时小厮端了菜肴送上来,她顺势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浅笑道:“我记下了,这个到时候看您的时间再说,先用膳吧。”
又过了两日,天气彻底放晴,端州的气候宜人,花也开得茂盛,楠竺的花期相当长,一年中至少有四五个月的时间,那护城河里街角树下都全是落英。
赫连煜也是真的公务繁忙,端州商号的数量大,账也杂,即便无须他亲自上手,但手下人在府衙调阅卷宗档案,夜里还有一批人暗访各家未曾上报官府的灰色地带,报上来的消息极其冗杂,他光是检阅分析,便要耗去相当长的时辰。
秦乐窈这两三日观察他的行踪,对赫连煜什么时辰外出什么时辰归来摸了个大概的规律,想要避过他很简单,届时他再提及宴请,她便能说自己怕他事忙,已经去见过父兄了。
宝丰大街上的沉香酒庄并非是什么历史悠久的老字号,这铺面挤进端州城最繁华的一段地带来挂起旗子开门做生意,不过也就是四五年的事情。
但其发展速度却是相当之快,起初因为秦乐窈总是活跃在各大赌坊里战无不胜,这‘女赌神’的名号叫的比酒庄老板娘要响亮得多。
赌徒多酒鬼,加上秦老板这一手酿酒的本事也确实出挑,于是再后来,当商号们渐渐反应过来多出了这么一家酒庄的时候,满城赌场里的酒水生意基本就被她一家给包揽了。
这么多年过去,秦乐窈站在自家酒庄亮堂宽敞的大门口,许多回忆的画面涌现眼前。
那时候的秦家,是真的顺风顺水,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后来更是得萧敬舟这般高人指点,不过短短一个年头,她的家业就翻了数倍不止。
门口沽酒的伙计头上缠着红绳结,瞧着喜庆,又很像酒坛上的红封,一扫眼在街角瞧见了熟人,激动得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少东家,嗨呀是少东家回来了!!”
她离开两年多,铺面里多了不少新面孔,但一众管事的仍然还是之前的那些老人,一个个涌出来前呼后拥着将她迎了进去,个个脸上都堆满了笑。
秦乐窈有很久没有沉浸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了,她笑着问:“父亲和大哥呢?在庄子里吗?”
她昨日就私下向赫连煜带出去的几个护卫打听过,府衙问话的那批人昨天下午就已经遣散放回去了,她这才选在了今日回家探望。
“是呢少东家,东家和大少爷要是知道您回来了,可真是要高兴死!”
秦家的酒庄落在城外,策马的话来回约莫一个多时辰,秦乐窈早就算好了时间,只要她赶在酉时之前回船上去,就不会触了赫连煜的霉头。
酒庄外十里地的树上就系了引路的红绳结,除了一直跟随秦乐窈的两个护卫之外,她还带了几个庄里共事多年的老人,一行人骑着快马,浩浩汤汤往沉香酒庄而去。
庄子里,秦忠霖刚回来没多,正躺在榻上嗷嗷上药。
他身上被秦乐窈打出来的倒还都是些皮外伤,真正难受的是被赫连煜踹的那一脚,淤青一片,喘气动静大一点都牵扯着疼,庄子里的老伙计拿药油给他揉了两道,男人吃了亏,就忍不住跟父亲抱怨道:“爹啊,儿子这趟可真是倒大霉,挨了一脚不说,又被窈窈给抽了一顿……”
秦伯有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闻言教训道:“你妹妹打你自有她的道理,她哪次不是为了你好,偏生你生在了她前头,做兄长的,事事都得劳妹妹操心……”
“哎哟得得得,您老不安慰我也就算了,还落一顿数落。”秦忠霖一听唐僧念经就脑袋疼,摆手往另一边靠去。
秦伯有叹了一口气,三不五时就往外面张望,嘴里念叨道:“你不是说你妹妹说了,过两日就回家来,怎的人都进端州了,见上一面还这么难呢。”
“……哎,也是咱们爷俩不争气,叫她一个姑娘家的抛头露面一个人去上京城闯荡,到现在都还没落个婆家,我这心里是真对不住她过世的母亲……”
“妹妹可不着急找什么婆家呢。”秦忠霖一听这话就来了劲,翻过来反驳道:
“她那脾气,嗬!可真没几个男人能降得住,况且她不光人机灵,还厌蠢,要娶她啊,那命里可得有点东西,哈哈。”
第51章 回家
“要我说啊, 她嫁给谁都是整日往外面跑,然后夫婿不满婆婆刁难,肯定鸡飞狗跳的闹心憋屈, 嫁什么人,她这么好的天分在生意场上一套一套的,还不如啊,咱们一家三口好好把生意做大做强, 诶一块去上京享福,我呢也不娶婆娘了,我就多带几个小妾,也不担心母老虎闹腾, 想想就是一个快活啊……”
“呸呸呸,你这放的什么厥词,有辱斯文……”
秦伯有还在皱眉呸着,外面伙计就兴冲冲地往里头边跑边喊:“少东家回来了!”
秦乐窈进门的时候, 秦伯有高兴坏了, 绕着女儿连转了好几圈, 嘘寒问暖道:“瘦了啊窈窈,这两年多没回来,我姑娘受苦了啊, 钱是赚不完的。”
“不辛苦,父亲这两年身子骨可还好?女儿惭愧,不能跟在身前尽孝。”
“都好、都好、不用惦记我, 我都好。”
秦忠霖先是披了衣裳兴奋地从榻上起身,视线一碰到秦乐窈就立即想起来自己无知无觉干的那些混账事还有日前挨的那顿打, 便又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秦伯有见他一声不吭,不满道:“你哑巴了啊, 妹妹回来了不知道说句话关心关心,要不是窈窈争气,你现在还在破庙里跟叫花子抢饭吃呢。”
他们父亲胆小,罂华的事情秦乐窈叮嘱了叫他不要说漏嘴,于是秦忠霖是一个字也没敢提。
他赔着笑讨好地叫了一声:“窈窈,回来啦。”
秦乐窈跟父亲尚且和颜悦色,转到他头上立刻就成了冷眼。
她一声冷哼,秦忠霖听出怒意没之前在那吊楼里那般强烈了,便赶紧谄媚笑着凑上前来给她倒茶,一边道:“要不说我妹妹能耐就是大呢,咱们秦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出了你这么号人物,以后肯定能带着我们爷俩鸡犬升天……”
“滚蛋,别挨我。”秦乐窈嫌恶斥道,再转向父亲的时候,脸色才重新好了几分,对他道:
“女儿此番回来也不能久留,今日是抽空回来的,晚上酉时之前还要赶回城里去,一会咱们就在庄子里摆点酒,跟伙计们一起热闹热闹吃顿饭,女儿这边事重,父亲时间上怕是要迁就我些。”
“诶诶,都听你的。”秦伯有忙不跌点头,但听到分别许久的女儿这么快就又要离开,免不了心里还是酸涩,询问道:“窈窈啊,不能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再走吗?”
“不了,确实抽不开身。”秦乐窈又何尝不想体恤老父亲的心意,原本如果没有横生那场祸事,在她的计划里,最迟明年开春,她就能将父兄接过去一家团聚了。
思及此,秦乐窈心中难免有所感慨,但她不想坏了这难得的好时光,含笑道:“就快了,再忍忍,届时咱们一家子能在上京团聚。”
一听这话,旁边的秦忠霖就被戳中了伤心事率先苦涩叹道:“唉……还能等到这一天吗……”
秦乐窈反手作势要抽他,秦忠霖猛地一缩脖子抱住头,不敢吱声了。
秦伯有不明所以,跟着一起附和道:“打,该打,乌鸦嘴,赶紧呸。”
时辰接近晌午的时候,庄子里开始热闹地起火起锅,大家伙都高兴极了,院里看门的大黄狗都嗷嗷多讨到了几块肉骨头。
秦忠霖从刚才就在忍不住悄悄打量着秦乐窈身后护卫的那两名带刀大哥,一边摸着下巴寻思着凑近她小声道:“妹妹,你这两位……是个什么情况?看着不像是普通的家丁小厮,像两个练家子啊。”
“你现在是不是又搭上什么发达路子了,跟哥哥说说呗?”
秦乐窈懒得搭理他,掉头走了。
“别走啊窈窈。”秦忠霖牛皮糖似的跟着她,没走两步,正好瞧见外面有人策马而来。
那马脖上的铃铛清脆悦耳,来人似是来报信的,近前来后勒住缰绳,在门口朝秦忠霖拱手道:“秦老板,我家公子差我传信,他在江晚楼设好了厢房,请您记得午时赴约。”
秦乐窈狐疑瞧了眼秦忠霖,男人听完才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哎哟瞧我这狗脑子,今儿个是十五啊?一定一定,劳烦小哥跑这一趟了,还请回禀公子,秦某人和家父妹妹必会准时赴约。”
他拱手目送着将人送走,秦乐窈这才询问道:“谁啊?”
秦忠霖心里美滋滋的,乐呵道:“上回去跟萧公子那送货,他说了十五要跟咱爷俩吃个便饭来着,好险好险,我这衙门里转了一趟日子过糊涂了,险些给忘了。”
“萧公子可是大忙人,他的时辰比金子还贵,还能记着咱家这种小作坊,可真是太感人。正好你回来了,他还不知道吧?看见你萧公子肯定心里闷着开心死了。”
秦乐窈忌讳身后的护卫,扫了他一记眼刀警告道:“不许乱说话。”
秦忠霖从不介意秦乐窈跟他说话的态度,仍旧笑呵呵道:“哎哟我赶紧去换身得体的衣裳,爹!快收拾收拾,咱赴宴去了……”
待到父子俩重新换了行头准备唤小厮牵马套车的时候,秦忠霖朝秦乐窈招呼了一声:“窈窈,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秦乐窈摇头道:“既如此,我就不去了,我晚上回去还有要事,耽搁不得。代我向公子问好。”
秦忠霖一听这话,赶紧几步折回来问道:“你不是酉时吗?这、咱们一家子多久没见了,错过这一日,还不知下回是猴年马月,一起叙叙旧啊,萧公子是你的师父,这也算不得外人啊。”
“你少废话,不去就是不去。”秦乐窈扫了他一眼,当着后面护卫的面也不好过多解释什么,只简单说了一句:“我此前已经跟公子碰过面了。”
“可是这、”秦忠霖为难地向父亲递了个眼神求助。
秦伯有一直听着,显然是对萧敬舟也相当尊敬的,也难得开口劝了两句:“是啊乐窈,好不容易回来了,即便之前见过,但现在如此合巧逢着公子也有空,又是在端州的地界上,这……确实该一道去见上一面表示表示感谢的。
萧公子这些年也帮了我们不少,你也知道,端州这个地方,机会多风向却也吹得快,每年新冒出来的后起之秀多如牛毛,你走之后,咱们家没有被后人取代,光靠我和你哥哥可是远远不够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戳在了秦乐窈的忧思上。
端州水土富饶,却也是鱼龙混杂包容性极强之地,每年都有无数乘着浪头爬起来的人,但冒头容易,能守下的却是寥寥无几,潮汐起落乃是常态,除了那几个树大根深的商贾世家之外,其他白手起家的寒门商贩者一茬茬地冒头,却也只是水中浮萍随波逐流,慢慢被后者耗干,湮灭的无声无响。
这些年真正能立在了不败之地上与世家并肩的,也就只出了一个萧敬舟罢了。
她之所以那么迫切想在上京站住脚,其中多数原因便是在此。
秦乐窈有着自己的思量,最终妥协道:“那便一道去吧。”
江晚楼坐落在护城河边,楼里的厨子来自川湘,辛辣鲜香的口味在端州广受欢迎,往往门庭若市一桌难求。
萧敬舟从虞陵离开之后便直接回了不思蜀,他事多繁忙,今日也是抽了空闲与秦家父子小聚,没想过竟是能在这里再碰见秦乐窈。
酒桌上,秦乐窈一直垂着眸子,只是听着萧敬舟与秦伯有一番寒暄畅聊,鲜少搭话。
秦伯有年轻时候醉心于科考,也曾在十七岁时中过乡试的秀才,那时候满腔皆是宏图壮志,一心想要搏个功名出来,为社稷百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后来也渐渐在一次次的失利中向五斗米折腰,娶妻生子,半生皆是壮志难酬。
难得的高兴时候,秦伯有喝了些酒,醉意上来后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对萧敬舟诚恳道:“萧公子,您是窈窈的贵人,若非是遇见了您,我们家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老朽心中感谢……”
秦乐窈抬起眸子,方才算是今日桌上,与萧敬舟对上了第一个眼神。
和之前在虞陵时候不同,萧敬舟此番见着她虽是惊讶,但并未展现出过多的偏待和眼神,仍是那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待人,就好似并没有发生之前在船上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一样。
也好像,对她没有之前那种迫切想将她拉出泥潭的执念了。
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本应该存在的位置上。
男人闻言含笑道:“伯父客气了,乐窈算是我的得意门生,她的这番造化,旁人也无从复刻,多是自己的聪颖勤苦,萧某不过是个引路人罢了。”
秦伯有平日里话少,再加上端州多商人,没几个能听进他抒发理想抱负的知己,也嫌少有机会与萧敬舟这般谈吐学识的人剖心畅谈,一不留神就聊过了时辰,一顿饭从晌午一直吃到了申时,仍然还在高呼寒门学子科考不易的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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