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几名魔使警惕地提着巨镰,重新折回这片空地查探状况。
看来他们已经将这一条岔路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时间差不多了。
温黎克服着恐高,撑着树干坐直身。
她维持着重心,上半身僵硬得一动不动,伸手拨弄了一下距离她还算近的树叶。
这是再微不足道不过的声音。
然而就在下一瞬,地面上几名魔使便赫然抬头,视线紧锁住她被枝叶层层叠叠遮掩的身形。
“是泽维尔!他在上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紧接着,这道声音就像是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四散在不远处的魔使迅速开始随着这道声音,朝着声源中心疾速聚拢起来。
密密麻麻的黑衣魔使面上戴着狰狞的骷髅面具,手中高举着能够轻而易举割破她喉咙的巨镰,朝着她的方向如巨浪般汹涌而来。
就像是闻见了血腥味的鬣狗,前仆后继地叫嚣着要撕碎她。
这是不亲眼所见都无法理解的震撼一幕。
温黎甚至本能般想要瞬间点击传送阵图标离开这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还不是时候。
戴着黑色兜帽的纤细身影岿然不动地立在树顶上,树影和兜帽的阴影遮蔽了“他”的神情,地面上的魔使看不见“他”的表情。
可他们却莫名感受到一种正被睥睨着的渺小感。
这种感受令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然而下一秒,在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恐惧一个公认毫无天资的少年神明时,自尊心被彻底激怒了。
不过是还未完全能够掌控地狱之火的不合格的继承人罢了。
一名魔使暗啐了一口,脸色阴沉冷郁。
他们要做的,就是按照要求,以最认真最凶狠的方式追杀泽维尔。
逼迫他体内的地狱之火彻底爆发。
“如果他做不到,那就杀了他好了。”那个斜倚在真皮沙发上,隐在黑暗中的身影悠然笑了一下。
他的姿态十分放松,可弥漫在空气里的可怖威压却让所有人都僵硬地明白,面前的这道身影,是个极度危险而强大的神明。
一缕白发垂落在肩头,那人伸出一根手指缠绕着发尾,姿态十分冷漠。
良久,他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漠然开口。
——“没用的弃子,没有活着的必要。”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像是在决定另一个神明的生死,而是在谈论再寻常不过的食谱。
魔使们怒吼着举起巨镰,冷刃裹挟着寒风朝着树上那道身影席卷而去。
然而狂风切碎树梢,枝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哗啦啦坠落下来。
在轰然落地的巨响中,尘烟弥漫。
那本该停留在树梢的身影再一次失去了踪迹。
血月无声地高悬在夜幕之中,微微发红的绯色月光坠落在水潭上,反射出一片静谧而诡异的光芒。
一串脚步从地面上踏过,土地微微震动,水潭漾开一片涟漪,猩红的血月也在水中被散乱成一片莹莹的红光。
“去前面看看……他难道……凭空消失吗?”
一道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随即,另一道声音带着点惊惧和抗拒说:“不,他就是恶魔……”
“每次出现,他都会带走……生命……”
“我们……损失惨重……”
“……大人说的……错……泽维尔……”
泽维尔靠在树后喘.息着,把不知道第几把卷了刃的巨镰随手扔在脚边。
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向外渗着血,他的一条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丝毫无法承受重量地靠在树上。
泽维尔脸色惨白,黑色的碎发已经被混合着血的汗液浸透,一缕缕黏在侧脸和额间。
他低下头,任由染着血的冷汗沿着鼻尖低落,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块衣料,在伤口上随意缠绕了几圈,便张口咬着一端系紧当作简单的包扎。
多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还真是稀有的体验。
真让人怀念。
泽维尔冷冷嗤笑一声。
他艰难地直起身,抿着唇角活动了一下用力过度而有些僵直的手指。
泽维尔以为自己早就将那些晦暗又弱小的记忆忘却了。
可真正置身于他不愿回顾的过去之中时,他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记得更深刻。
那种绝望的,恐惧的,濒死而却又无能为力的,
渺小得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该死的感觉。
泽维尔用力咬紧了后槽牙。
不知道她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她那么娇气,平时碰一下都要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现在恐怕已经快死了吧。
视野开始阵阵发黑,泽维尔死死咬住舌尖,口腔内乱窜的刺痛感能够勉强让他保持清醒。
恍惚间,在火光明灭的密林深处,泽维尔仿佛看见了一道纤瘦阴郁的身影站在阴影里。
那道身影穿着一件黑色丝质衬衫,略微低着头,看上去身形极其单薄。
黑色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碎发落在他的眉间遮住神情,给人感觉更加阴沉。
他脚步不疾不徐地靠近,在泽维尔身前不远处站定,缓缓抬起头。
露出一张和浑身浴血的泽维尔一模一样的五官。
“你回来了。”少年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语调平平地说,“看来,你还是没有能够逃出去。”
不像是疑问句,倒像是经过观察审视之后得出的客观结论。
泽维尔盯着他,眸光晦暗辨不清情绪。
半晌,他嗤笑一声:“我没兴趣和弱者说话。”
“弱者?现在的你,不就是弱者吗。”
黑发少年脸上没有多少情绪,他打量着泽维尔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片刻后,他像是早已习惯、甚至接受自己孱弱的真实,不紧不慢地说,“再抗拒也没有意义,因为,你最后不得不承认——”
“你就是我。”
泽维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撇开脸,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嫌弃。
“闭嘴。既然死了,就死得彻底一点。”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起身越过树枝往外走。
泽维尔不再打算理会面前的这道半明半昧的身影。
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幻觉。
“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在他身后,传来少年平静无波的声音。
那道和他一般无二的声线失去了一切张扬的锐气,麻木得像是行尸走肉。
“之前不是已经试过了吗?最后,你激发出了地狱之火,活了下来。”
“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回到了这里。”
“就像当初一样软弱无力。”
泽维尔背影毫无滞涩,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其实根本不在于你是否拥有过地狱之火——”
“曾经将它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你,现在故地重游回到当年的境地,还不是像曾经那样狼狈不堪?”
泽维尔置若罔闻地向前走。
他弯腰从地上抄起一把巨镰,垂眸又撕下一条布料,将手柄贴在掌心严丝合缝地一圈圈缠绕固定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攥紧巨镰。
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绝对不会后退一步。
还有人在等着他。
泽维尔去意已决,少年平静无波的心情开始震荡。
麻木的面具撕裂,露出其中汹涌的偏执和沉郁。
“停下!不准走!”
“你还不明白吗?之前侥幸活下来,那不过是运气所在。”
“你的好运气还能眷顾你多少次?”
“你以为这一次你还能像上次那样全身而退吗?”
“承认吧——”
——“真正弱小的,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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