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到江桐所住的帐子, 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可以想见, 江桐此番受伤有多重。
此刻几盏铜灯的昏黄光晕下,江桐脸无血色, 唇色发白,长眸闭阖, 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
他半裸着身子侧卧榻上,胸前受伤处显然被太医处理过,缠上了厚重的纱布,可尽管如此, 还是有深红鲜血渗出来, 浸染了白纱。
他身形虽瘦削,肩背却宽厚, 肌肤光润,呈冷色调,此刻在冉冉烛影下, 宛如铺了层清白的雪。
卫燕进去后,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她下意识的想要转过身去,榻上的江桐却缓缓张开了眸子。
那清冽的长眸落在卫燕身上时,她便如无处遁形般,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那道眸子在望见她时, 顷刻带上了几分温度。
晦暗不再, 顿生了光彩。
卫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你费劲心思寻我来, 所为何事?”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冷得吓人。
这份冰冷许是刺痛了江桐,他微微垂下长睫,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
“燕儿你知道吗,方才命悬一线时,我唯一的念头,便是想见你。”
听着江桐肺腑深刻的话。
瞧着他此刻情深不寿的模样。
卫燕回忆从前种种,只觉人影重叠,画面交错。
没有感怀,只觉得荒唐。
“你念不念我,如今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亦不必特地差人叫我过来,说与我听的。”
卫燕冷冷说着,神情淡然。
江桐猛地咳嗽了一下,胸口的伤被牵动,又渗出不少鲜血来,撕裂般的痛,却远不及心上的痛。
原来她对他,已经冷漠至厮了。
就算他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也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叨扰你,并非是我本意。”
江桐垂着眼睫,语声卑弱。
往昔,他素来清高,从不会如此待人,哪怕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眼下,他拿卫燕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像唯有卑微到尘埃里,才能赢回她半分怜悯、回顾。
可即便如此,卫燕的眼睫却依旧未抬,甚至都未正视他一次。
江桐凝着那一簇跳动的烛火,目光渐渐变得破散。
“我只是……”
“企盼你能宽宥我,哪怕一点点……”
他眸中氲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燕儿,莫要与我为敌了,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
话说得漂亮,但又是多么的讽刺。
“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何来的能耐与侍郎大人为敌,江桐,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我早说过了,说了无数遍了,你我之间,只是陌路而已,谈不上情仇。”
卫燕清凌的话语宛如锋刃,无形中对江桐摧心剖腹,宛如凌迟。
灯影火光里,江桐垂睫下,苍白的面上无声润了华泽。
他攥着床单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地克制隐忍着。
却听卫燕又道:“江桐,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有你的阳关大道要走,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有些旁门左道,助纣为虐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难免不得善果。”
原是如此吗?
江桐心念微动,微微仰起了头,烛火下,少女鬓发如缎,眉眼似水,蓄满了郑重。
他再次腾起希望。
“我若答应改过,燕儿能不再敌视我,给我结友相交的机会吗?”
他殷切的注视着卫燕,迫切希望她能给个机会。
能让他在黑暗中凿开一线天光,重新窥得生机。
但他并未如愿,卫燕果决地冲他摇了摇头,打碎了他的希冀。
“江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就算我给你机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说了那么多,却丝毫未减江桐心头那份偏执。
他甚至有些激动,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卫燕,神情执拗。
“我自来是不信命的。”
“命运既对我不公,我又何须信他。”
他叹息一声道:“燕儿,从前的事,我知你不欲再提,但个中缘由,桩桩件件,那些阴差阳错,我都想同你解释清楚。”
江桐一番真挚陈白,卫燕却只觉累赘,她不欲再听,也不想再听。
“不必解释了。”卫燕冷冷打断了他,旋即轻笑,“就算是误会,那些事情有假,可那又怎样呢?”
“你的态度是真。”
是啊,对待每件事情,他的态度都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是他自己,抹杀了卫燕对她所有的情爱。
所以解释再多又有何益呢?
江桐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
卫燕再次坦然道:“江桐,说真的,过去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如今只想往后看,今晚会过来,也并非想听你再说这些陈词滥调,我本是想听你释疑解惑才来的。”
方才与江桐曲折了太久,卫燕此刻索性单刀直入,直切主题,若是他不愿与她谈这些,只是将她寻来的借口,那她便也不会再奉陪了。
“好,我定知无不言。”
江桐说着,身子完全撑起来,半靠在榻上,侧首静静与卫燕对视。
“今日那虎,何故突然发狂?”
卫燕问得直接,丝毫没有委婉的话术。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江桐勾了勾唇,眸色变得有些深。
“燕儿是怀疑我动了手脚?”
卫燕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你特意将虎讨要了去,自然大有嫌疑。”
江桐轻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卫燕道:“看守自然有责,但焉知背后没有操手。”
江桐瞧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燕儿聪慧,一眼便能猜出,我就是这其中操手。”
竟然自曝?
卫燕诧然,她如何能想到江桐会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她面前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做下的行径。
“你意欲何为?”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坦然相对道:
“若我说,今日这一出,全系某一人自导自
演的杰作,你信是不信?”
卫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喃喃出声。
“你疯了。”
离了江桐所在营帐,卫燕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自然是惊异的。
江桐行此举,无异是山巅上走钢丝,险之又险。
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
他如今可真谓是为达目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卫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江柯当初同她说的话,江桐早已不是故去的他了,他如今,变得有些疯魔。
可就在卫燕以为江桐会借此事取得高松的信任,爬得更高之时。
数月后。
事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彼时她正在水榭喂鱼,兄长从回廊走过来,四面帷幔被惊风吹起,好似水面凌波。
卫峥官袍未脱,面容整肃地告诉了她朝中发生的大变故。
他说今晨在太极殿上,江桐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举奏章,跪于天子架前。
朗声状告了高松这些年来犯下的累累罪行。
且他手中,还攥着如山的铁证。
这一举,便将高松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悉数掀了个底朝天。
朝局变幻,就似在他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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