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月亮再也没红过,仿佛随着那个夜晚和虫王一起化为了尘土,林空也再也没醒过,因为他死了。
没错,死了。
起码雪珀是这么认为的。
那名人类没了呼吸,没了体温,心脏停止跳动,可不就是死了,他和那些猎物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不会腐烂,因为赫勒弥斯每天都在给他疯狂输送生命力,试图将他重新复活。
开春的时候依旧有些寒冷,因为积雪正在逐渐消融,有些东西从这个世界上离开的时候一定会带走什么。
例如冰雪,融化的时候带走了温度;再例如林空,他死的时候好像带走了赫勒弥斯所剩不多的灵魂。
当初巍峨的神殿早已坍塌,只剩半壁残垣,一座高高的金色神像矗立在殿中间,是曾经的那些金壳虫从砂石中淘出金沙辛苦建造而成的,现在也被倒塌的梁柱砸变了形,恰好形成一个避雨挡风的角落。
雪珀走进去的时候,意料之中看见有一抹黑色的身影坐在地上凝结法阵,蓝色的光晕以他为中心向外逐渐扩散,凡是踏入阵法的生灵都会被吸尽生命力,然后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地上的那具尸体。
雪珀不想成为祭品,于是双脚离地,以精神力为支撑轻飘飘飞到了赫勒弥斯身后,皱眉劝说道:【赫勒弥斯,林空已经死了,你给他输送了一整个冬季的生命力,他还是没有反应,这种方法没有用的。】
赫勒弥斯闭目运转法阵,丝毫不理会雪珀的劝说。他手势频繁变换,底下的蓝色法阵面积也越来越大,就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会被摄进去当做祭品。
自从那天虫王死后,赫勒弥斯就吸食了它的心脏,现在他的体内拥有两任王虫的精神力,密林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要强大的生物。
可赫勒弥斯只是坐在神殿里,日复一日守着林空的尸体,疯狂给对方输送能量疗伤。
这种举动就像殡仪馆里的化妆师,竭尽全力隐藏死者的伤痕,想让他们和活着的人一样栩栩如生。但破裂的伤口可以缝合,停歇的心脏却永远无法再次跳动。
雪珀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赫勒弥斯,你现在的举动和虫王当初有什么区别?!你的猎杀速度已经快赶上它了!】
【我还以为你拼死杀掉虫王是为了自由,可你现在只是将一个王拉下来,又扶持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新王!】
赫勒弥斯闻言倏地睁开双眼,暗红色的瞳仁收缩成一条竖线,阴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冷冰冰吐出了三个字:【你错了。】
赫勒弥斯不完全是为了自由去杀虫王。
【我只是为了活着。】
活着。
他活着,林空也活着,这才是赫勒弥斯想要的。
雪珀忍不住看了眼法阵中心的那具尸体:【可林空已经死了,赫勒弥斯,他和你曾经杀过的那些猎物一样,永远都不会再复活了,你就算把整个密林的动物都杀光也没用!】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雪珀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赫勒弥斯,不要再守着他的尸体了,现在已经开春了,林空很快就会腐烂的。】
【把他埋在神殿下面吧,神明会庇佑他的。】
赫勒弥斯闻言用力攥紧指尖,咬牙切齿吐出了一句话:【他不需要神明的庇佑。】
【我一定会让他活过来。】
雪珀觉得他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闻言不免有些生气:【复活?除非你自己变成神明!】
雪珀语罢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再也不想搭理赫勒弥斯。半残半缺的神殿一时间又静了下来,只有源源不断的猎物被吸进法阵绞杀时发出的咯吱声。
“咯吱——”
“咯吱——”
赫勒弥斯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表情,几息之后,忽然拂袖收了法阵,精神力余波击中不远处的树木,倒塌时溅起了大片尘埃,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如此大的动静也没能“惊醒”林空。
他闭目躺在地上,破损的伤口早就被赫勒弥斯修补得完美无缺,浑身上下擦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套整齐的衣服。
他早就该腐烂了,但因为阵法的缘故,一直维持着生前的面容。
赫勒弥斯静静注视着他,脸色难看,过了许久才终于吐出一句话:
【林空,你真的死了……】
赫勒弥斯杀过那么多猎物,早该知道的,林空除了没有被吸干,和那些堆积在角落里的猎物尸体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林空就这么死了。
赫勒弥斯从地上起身,缓缓走到了林空面前,他跪地握住林空冰凉的手,然后闭目递到自己唇边,低不可闻吐出了一句话:【我会吃掉你……】
【等你的身躯没办法再继续保存的时候,我就会吃掉你……】
他会获取对方的灵魂,让他和自己一起获得永生。
但赫勒弥斯本能不想那么做,他还是会努力保住林空的身躯不腐,哪怕对方不能活过来,每天看看也是好的。
林空留在山洞里的东西不多,都被赫勒弥斯带到了神殿,因为这里是密林中心,法阵启动的时候更为方便。每每独自静坐的时候,赫勒弥斯都会想起林空曾经说过的、名为“遗书”的东西,可惜他不会摆弄手机。
这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物体触感奇怪,无论赫勒弥斯怎么触碰都没有再亮起过,他曾经尝试输入能量,但屏幕仅仅只是亮了一瞬,然后又熄了下去。
赫勒弥斯很想知道林空死前会说什么,里面有没有对自己说的话。
这名人类死的那天,赫勒弥斯终于重获自由,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但对方给他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以至于往后的日子像一团寂灭的火堆,死气沉沉,再也无法复燃。
伽炎自从那天杀了林空,就孤身遁入了恶劣苦寒的北地,再也没有在密林出现过。所有虫族都知道他的皮肤被毒液浸染变成了黑色,一旦出现在太阳下,立刻就会被察觉追杀,于是他只能一辈子于黑夜行走。
这一刻,好像所有的故事都有了结局,所有人都有了下场,只除了林空。
他的尸体依旧保存在神庙里面。
他已经死了,但好像比活着的赫勒弥斯还要厉害,因为后者的喜怒哀乐都牵系在了他的身上。
一眨眼马上就到了夏季,密林又出现恢复了繁茂,一片森然的绿意。
这种天气比起早春更为温暖,更为炎热,同时也意味着有许多早已死亡的东西没办法再继续保存下去。
赫勒弥斯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林空,布下的精神屏障也难以阻挡生活在土壤中的小虫,它们也许会趁赫勒弥斯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啃食林空的尸体。
赫勒弥斯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吃掉林空,这样他们就能一起活着。
属于野兽的思维总是简单而又残忍,却藏着一丝令人啼笑皆非的天真。
赫勒弥斯将林空抱进了神殿后方最漆黑的内室,那是一个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很安全,很凉快。
赫勒弥斯知道林空怕疼,所以他将对方放在地上的时候,思考了许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他,只好攥着林空冰凉的手,一下又一下摩挲着。
赫勒弥斯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冷了,时间长了,林空的指尖甚至也会沾染一些属于他的温度,就像活了一样。
但也只是像而已。
赫勒弥斯干脆和林空一起躺在地上,抱住了对方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赫勒弥斯源源不断输送的生命力,亦或者林空体质特殊,后者的身体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皮肤摸起来和活人差不多,只是凉了点。
“林空。”
赫勒弥斯闭目挨着他的肩膀,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仅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人类语言:
“你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季……”
对方也不会再笑吟吟的和他说话,亲他、拥抱他,甚至和他做爱。
这一刻赫勒弥斯深刻意识到了活物和死物的区别,他下意识把林空抱得更紧了,根本不舍得吃了对方,心中甚至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红月还在就好了,这样他可以抱着林空一起躺在月光下,和对方一起慢慢腐烂。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赫勒弥斯闭着眼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从林空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开始,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直到现在才终于放松下来。
或许不是放松,仅仅只是……
心如死灰。
外面鸟鸣啾啾,一只雀鸟振翅落在林间梢头,身躯在细碎的光影里有些模糊,但不多时又飞走了。它掠过山峦叠嶂,穿过云烟白雾,冥冥中仿佛也穿越了时空。
……
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隐约可见一辆黄色的大巴车在林间飞快行驶,绕着直逼天高的崎岖山路而去,云雾触手可及。
林空原本坐在后座打瞌睡,车子绕弯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急刹,他的脑袋因为作用力狠狠磕在栏杆上,直接给砸醒了。
“哎呦我艹!”
林空捂着脑袋发出了一声痛呼,眼前直冒金星,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定睛一看,只见自己正身处一辆大巴车上,游客加上司机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个人而已,怎么看怎么熟悉。
林空面色一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搭载自己上山的那辆大巴车。但车子不是已经侧翻了吗?他也被伽炎那个红毛刺穿心脏死了,怎么会又回到这里?
还是说有关赫勒弥斯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林空的神情惊疑不定,他目光扫视着车内众人,然后偏头盯着车窗外的风景,越看越觉得熟悉,最后终于忍不住“嚯”地从位置上起身,箭步冲到了司机身旁焦急喊道:“司机!快停车,前面的山上有碎石,再不停我们都会死的!!”
开车的司机闻言动作一顿,并没有看他:“这里是深山,每天都会掉碎石,很正常。”
林空快急死了:“那我尿急行不行?你先把车停下来,让我下去上个厕所。”
他想下车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导致在旁边一直静默低头玩手机的导游都看了过来,目光带着几分略显疑惑的打量。
司机的回答这次更简单了:“山道不能停车。”
林空“哎”了一声,重重跺脚,就差上手抢方向盘了:“先停下来行不行,你先停下来!我有心脏病,现在感觉不太舒服。”
他语罢低头捂住了自己的心脏,眉头紧皱,倒真有几分病发的样子。只可惜他前面一通撒泼打滚已经削弱了病发的真实性。
司机终于看了他一眼:“那就更不能停了,山上有医疗站,半个小时就到,下山要四个小时。”
旁边的导游却冷不丁出声道:“游阙,要不靠边停车,让他先下去吧。”
林空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先停车再说。”
他只想着拖延时间。
司机直接拒绝了:“我说过,弯道不能停车。”
他微微踩下油门,速度竟是比刚才更快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想早点到医疗站。
林空一惊:“卧槽,你别开这么快!”
他手忙脚乱扶住栏杆想要上前和司机理论,结果没想到让别的乘客误以为他想抢方向盘。一名黑发白衣的负剑少年见状快如闪电攥住林空的右手,直接来了招小擒拿,“吧唧”一声把他按在了车窗玻璃上:“哎,不许抢方向盘,很危险的。”
林空脸贴在车窗上已经变了形,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白衣少年闻言凑近疑惑问道:“你在说什么?!”
林空爆了句粗口:“艹!谁要抢方向盘了!你赶紧让他停车,不然我们都要死!”
少年皱了皱眉:“你胡说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死?你如果让他停车才危险呢,后面随时会有车撞上来。”
“总之你先松开我!”
林空试图挣扎,结果被少年“吧唧”一下又把脑袋按了回去:“不行,等下车了我再松开你。”
啊啊啊啊!!!
林空气成了疯狗:“我艹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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