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珏见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多留了一瞬,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带着笑意询问道:“半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江月笑了笑。
她自然不是在看陆珏的脸,而是发现他的气运又变强了,龙形越发凝实,无疑是说,陆珏离皇位又更近了一步。
却也奇怪,救下那么些无辜百姓,虽是江月想到了解蛊的办法,但陆珏同样出力不少,解药更是以他的血为药引而制,如何也有他的功劳,那‘龙’却还是黑压压一片——
总不至于说救下了那么多无辜百姓的陆珏,还在往暴君的方向发展吧?
江月兀自出神的时候,只听他询问道:“跟我一起骑马可好?”
陆珏先翻身上马,然后对着江月伸手。
二人共乘一匹马的举动,委实是有些亲密,但同床共枕这么久,前头她醉心研究解蛊之法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跟他又亲近了几分。倒也没必要在这会儿讲究什么,江月便伸出手,让陆珏拉她坐到身前。
陆珏用狐裘大氅将她裹住,打马回城。
天地间风雪虽大,但她缩在他带着体温的怀里,并不觉得冷,甚至有闲情逸致欣赏沿途的雪景。
路上二人都没有言语,直到了城门口的时候,陆珏才开口道:“我还得回去,就送你到这里,这几日雪停以后,让珍珠送你离开。”
说完,他先下了马,再托着江月下来。
站稳之后,江月问:“为何?”
陆珏抿了抿唇,未曾第一时间回答,只道:“你答应过的,我让你离开的时候,你必须得离开。”
那话确实是江月应承的不假,但当时战局未定,江月应承的是有危险的情况会提前离开。
现下陆珏可谓是胜券在握,又不是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她也不是非要违逆他的安排,只是想知道原因罢了。
珍珠快步过来为江月打伞,闻言也奇怪道:“彭城被蛊惑的百姓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极乐教的死忠和二三万兵卒,咱们又知晓了中蛊之人的命门,这战事眼瞅着已经要结束了。”
熊慧也劝道:“是啊,现下谁不尊称一声江娘子为‘医仙’?有她在,咱们这儿民心也安定。这天寒地冻的,殿下何至于让江娘子奔波。留在这城寨里……”
陆珏面色沉静的看了她们二人一眼,二人便立刻噤声,不敢再为江月说话。
陆珏接过珍珠手中的伞,又送了江月一段,许久才开口道:“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叛军虽穷途末路,却未必没有后招。我也不放心你离得太远,只是让你去往暨城而已,也已经让人把你母亲他们接过来,让你们在暨城团聚。”
说完这些,停顿半晌,他才道:“日前,杜成济死了。”
原是这样,江月嗔怪地看他一眼,“早说开不就好了?没得让人乱猜。”
陆珏弯唇笑了笑,“本就准备解释的,谁成想珍珠和熊慧一听说我要让你走,就上来抢了话头。咱们医仙娘娘‘收买人心’的本事可了不得。”
江月笑着啐了他一口,随即又正色道:“百姓们不知就里,说你是天命之人,说我是医仙……可会不好?”
自古就有功高盖主之说,更别说他本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若这些个传闻传到皇帝耳朵里,难保不会跟前头似的,再次猜疑。
虽照着陆珏现在的气运来看,皇位已然是他的囊中物,但江月还是不想他无端造出杀孽,少不得规劝几句。
“无碍。杜成济死了。”
江月一想也是,从前杜成济是主帅,陆珏是副帅,二人分庭抗礼,他尚且需要忌惮军中再生内乱。现下杜成济让叛军杀了,重明军又刚立下大功,两支军队都应该尽在他掌控之中。三城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要按下那些流言,对人情练达的陆珏来说,应也不是太难。
江月就没再操心下去,“那雪停之后我就去暨城等你。可惜你事忙,咱们今年不能一道过年了。”
他笑着应一声,将伞交给江月,说去吧。
江月招呼上熊慧和珍珠一道,三人挤在一把伞下往城内走去。
快拐进去的时候,江月心有所感,站住了脚,回头一瞧,果然他没走。
她笑着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快些回去。
少年皇子这才也朝她挥了挥手,打马而去。
…………
一场大雪足足下到了初七才停,趁着路面冻结之前,珍珠准备护送江月离开。
熊慧为江月置办了好些个行李,吃穿用度一样俱全。
珍珠看着装满了一车的包裹,无奈道:“暨城距离邺城才几日的路程,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至于到了暨城,殿下也早就安排好了人手,哪里用的上这些?”
熊慧让她别管,“又不都是我一个人准备的,是大伙儿听说江娘子要走,自发送来的。都是大伙儿的心意嘛!要不是我没告诉他们具体日子,大伙儿今儿个还得来送行呢!”
也是,战事结束在即,不拘是陆珏,还是江月,后头都不会在三城久留。这次分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
珍珠也就没再嫌行李多,和熊慧一道装车。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趁着城寨居民还未起,江月坐上了离城的马车。
珍珠带着几个女兵驾车,马车到了城门,齐战已经带着人等候了一段时间。
双方人数一相加,足足有五六十人,比当初他们去接路安县接陆珏那次,还兴师动众。
女兵倒还好,平素只操练,并不上战场,但齐战等人却是脱不开身的,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护送她上路。
江月就让他们不必顾忌自己,跟前头一样全速前进,沿途不必停留。
两日之后,眼看着又要下雪,一行人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这时候熊慧给带的东西就派上用场了,里头不止有干粮,还有米面和大白菜,厚实的被褥、袄子等,即便是宿在野外,也不担心缺衣少食。
安顿好后,珍珠随齐战一道在营地周围散下驱虫的药粉,然后就劝着江月进帐篷里休息。
再有一日,就能和许氏她们团聚,江月心绪起伏,并无甚睡意,便在帐篷里一边打坐一边思考说辞——
陆珏都派人把许氏她们从路安接到暨城了,肯定是表明了身份的。
许氏和房妈妈也就自然她所谓的‘寻夫’,是寻到了战火纷飞的邺城,估计都会嗔怪她主意大。
宝画那丫头说不定还得大哭一场。
不过家里人都爱着她,自己好声好气地认个错,她们应也不会忍心苛责。
对了,还有小星河。上次收到的家书上说,这小子长得越发结实了,远超同龄孩子,已经能坐能爬了。
应该已经不认得她了吧,但这小子生出来就乖觉,见了她应当也不会哭闹。
江月胡思乱想了一阵,不觉外头彻底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只依稀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一道轻缓的、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出现在了江月的帐篷前。
帐门被掀开的瞬间,几根银针急射出去。
只听丁零当啷的几声轻响,银针落在了地上。
一道陌生的声音调笑道:“听闻医仙娘娘既会制药,一手银针更是使得出神入化,能从阎王手底下救回人的性名。只是不知道你这银针不止可以救人,还能杀人。”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人影已经进了来。
江月沉着脸看他,“是你。”
眼前的人看着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容,黑黑亮亮的眼睛,骨瘦嶙峋的身形,赫然正是前不久那群乞儿中,聋哑痴傻的那个。
可他的声音,却是成年男子低沉的声线。
“是我!”他笑着应一声,又叹了口气,埋怨道:“陆珏这厮好生狡猾,把你藏得好深,我在流民营地和邺城找了你好几日……好险好险,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说完,他闲适地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打量了江月一阵,古怪道:“为何你只有惊讶,却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
“唔,大概是因为……我能顺利到你的帐篷,自然是把外头的人都放倒了。你的性命都在我手上啊。”
“人死如灯灭,我怕你作甚?”江月说着顿了顿,“而且我觉得,你不会要我的命。”
“怎么说?”他起了兴致,眼睛越发黑亮。
“你前头既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一军主帅,还能混入流民营地,现下又与我在这儿说了许久的话,足够我死上百八十回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江月远比常人敏感警觉,若对方怀着杀意而来,她不会察觉不出来。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仿佛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道:“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但是谁跟你说,杜成济是我杀的?哦!肯定是陆珏跟你说的对不对,这小崽子,当年我就不该留他的命,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头上推!”
江月抿唇不言,只戒备地看着他,等他笑够了,才接着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老幺,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极乐教主。”
他止住了笑,‘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身份?”
“你孤身前来,悄无声息地放倒了那些人,自然不是用武,而是用毒。会使毒、会伪装,对战局了解甚深,除了那位藏头露尾的教主,我实在不知道你还能是谁。诈一诈,也就能确定了。”
“你真聪明,不比陆珏差!”极乐教主兴致勃勃地给她竖了竖拇指,“其实我也没准备做什么,就是好奇,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解了我族的迷心蛊。我跟你说,那蛊从前可没用了,给十个人种下,至多只能控制五个人。也就是我爹和我都是族中天才,我俩先后改良了好些年,才有了现在效用强大的蛊虫……唉,可惜啊,子蛊都让你配的药杀得差不多了,日前留存在彭城的母蛊也让陆珏给抢走了。”
他看着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却一眼不眨地观察着江月的反应。
说到这儿,他越发兴味盎然,捂着肚子笑道:“你以为杜成济是我杀的,那肯定不知道他们抢夺母蛊,对不对?陆珏……陆珏要笑死我,我还当他是怕了我,所以着急让你离开邺城。原来……原来他怕的不是我!”
拖延了这么久,却仍不见有人过来,江月便确定齐战等人没有幸免,便懒得再听他疯言疯,直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如你所说,你连那迷心蛊的母蛊都丢失了,再无胜算,难不成以为挟持我,陆珏便会放过你?”
“我没骗你啊,前头只是想来瞧瞧你。不过现下我改主意了,我确实要带你走,不过不是挟持,而是要请你看一出好戏!”
说完,他拍拍尘土站起身,将后背空门直接留给江月,走到门口对她招手,像孩童招揽玩伴一般,道:“快来啊。别瞧了,你不是已经给我下过了毒吗?”
说着又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条死透的蛊虫,随手抛到地上,说:“你的毒不错诶,我的冰蚕蛊可解百毒,这就死了。还好我带了不止一条!来啊,看看是我的蛊虫多,还是你的毒药多。”
第六十八章
江月落后几步, 出了帐篷。
整个营地里东倒西歪一片,个个都是双眼紧闭,唇边带笑。
见江月放缓了脚步, 那极乐教主道:“别瞧了,都没死,只是中了甜梦蝶的鳞粉而已,睡上几天几夜也就好了。”
什么迷心蛊、冰蚕蛊,现下又多了一个甜梦蝶,俱都是江月没听说过的东西。
她自然放心不过,走到珍珠身边, 蹲下身为她搭脉。
“哎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啊!”少年外表的极乐教主埋怨着,“我要是真要有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厉害东西, 天下都唾手可得, 何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江月确诊过珍珠脉象无虞, 只是陷入沉睡之中,扫了一眼旁边还冒着热气的简易锅台, “所以, 这个甜梦蝶的鳞粉起用, 还需要配合别的东西?”
极乐教主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江月开始把倒在地上的人往帐篷里头搬, 虽说他们脉象无虞,但这样的天气,露天的环境里躺着睡上几天几夜, 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那极乐教主也不催她,甚至还帮着打了把手, 把她搬弄不动的成年男子都抬到了帐篷里。
弄完这些,月至中天,他便坐到了马车上,示意江月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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