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让素银想告官直接去告便是,“我本也无望考取功名,说出去,也不过是一桩表兄表妹的风流韵事。而你却会落得个无媒苟合、自轻自贱的名声……你家里那么些个兄弟姐妹,都会多出一个坏了名节的姐妹。我没记错的话,你家里好像还想让你弟弟读书,怕是这辈子再不用想了。”
素银方寸大乱,翌日做工的时候也犯了个错,让人辞退了,她仓促之间便回了村里。
因她私自出门,那员外已经在这期间娶到了小妾,家里长辈都都气疯了,回来后止不住对她一阵打骂。
也就在那时候,素银突然晕倒了。
家里银钱不凑手,也没人为她请大夫,只把她抬回屋里。
后头还是素银醒了,家里人让她去给她爹抓药,她央着大夫给自己瞧了瞧,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她那会儿真是六神无主,也不敢跟家里人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很快,谢家来了人,指名要让素银去给谢家少爷当奶娘。
素银的家里人这才知道她去了一趟府城,居然还有这么一番造化。
面对谢家丰厚的赏银,他们千恩万谢,根本不听素银说话,就把她塞上了谢家的马车。
说到这儿,素银的眼泪滚滚而落,一时哽咽。
谢大老爷叹息道:“可就算当初你留在家中,你那表哥也不会回心转意,且你家中若知道你未婚有孕,怕是更不会容你。”
“是啊。”素银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所以我那时候并未心生怨恨,甚至求到了谢老夫人面前,将我所经历之事如实相告。”
对于素银来说足以颠覆人生的大事,对阅尽千帆的谢老夫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风浪。
她让素银安心,还说若她准备把孩子生下,将来等孩子出生,和成哥儿作伴。
但到底未婚生子,对于时下的女子来说,是一个难以抹灭的大污点。
所以她让素银先保住这个秘密,来日由她来想办法,寻个老实可靠的小厮同素银假成婚,不会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就被人耻笑。
素银对谢老夫人感恩戴德,满心满眼期盼着谢老夫人口中说的‘来日’。
可就在不久之后,素银的肚子渐大,却忽然出血不止。
她不敢声张,求见同住一院子的谢老夫人,央求谢老夫人为她请了大夫。
大夫过来的时候,素银已经晕死过去,却因为实在对腹中孩子放心不下,咬破舌尖,强撑着让意识清醒。
大夫诊治过后,她听到前头说得好好的谢老夫人却忽然转了口风,吩咐大夫道:“这孩子既来路不正,此时突然这般,想来也是同她没有缘分,便不要留了。”
大夫犹豫:“她身子骨弱,流了这个怕是往后再也不能有孕。”
老夫人说不妨事,“她是成哥儿的奶娘,只要她好好照顾成哥儿……”
“是啊,只要我好好照顾成哥儿,我再也不能有孕又何妨?没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才能无牵无挂,一心扑在成哥儿身上?”素银红着眼眶怒目圆瞪,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是她翻脸无常,杀了我的孩子,让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这……”谢大老爷顿了半晌,道:“我母亲无缘无故害你的孩子作甚?想来那会儿就是保不住了,她才在你昏迷的时候做了主,以你的性命为先,怎么会怪到她头上?”
“我怀孕的事情没告诉过任何人,只告诉了老夫人。到了谢家之后,也是跟着老夫人吃住,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那般出血如注?”素银咬牙切齿道,“何况,何况那大夫给我灌药之前还说过一句——幸亏老夫人早就让他准备好了堕胎药,否则仓促之间还真不好寻!”
这话一出,谢大老爷等人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谢家子嗣单薄,谢老夫人提前让大夫准备堕胎药作甚?似乎还真的只能是为了素银而准备的。
“那药确实是给你的不假。”笃笃的拐杖声响起,已经清醒过来的谢老夫人在妈妈的搀扶下过了来。
谢家众人连忙起身,将老夫人迎到堂屋的主座上。
谢老夫人面色略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坐下后缓缓道:“你那孩子,我本就知道很有可能出问题,所以提前让人准备了药。”
“如果不是你对我下了滑胎药,你怎么会知道?”
谢老夫人道:“表兄妹结合,所孕育的孩子本就比一般的孩子容易得病,胎死腹中。”
“怎么可能?表兄妹成亲,那是亲上加亲,古来有之!”
素银并不相信,谢家其他人虽然以谢老夫人马首是瞻,但此时却也没有盲目附和,因为这时候他们的想法跟素银是一样的。
谢老夫人并不跟她争辩,只是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便出声道:“我不是偏帮谁,只从医者的角度出发,谢老夫人说的确实不假。亲上加亲,对子嗣确实不好。我曾见过这样的病例。”
素银才被江月救回了命,且也知道她是才来谢家的,并不算谢家人,没必要以医者的身份帮着撒谎,她没再怀疑这个,只道:“那我那孩子就算真的有问题,但怎么会在那一夜忽然腹痛难忍,难道你敢说,不是被下了药?”
“你那孩子确实是人为所害,但若是我动手,何至于用那种差劲的药,让你差点一尸两命?”谢老夫人幽幽一叹,“那日你不止吃了谢家的饭食,你见了来探望你的娘家嫂子,吃了她带来的村里特产。”
“确实有这桩事,可他们并不知道……”说到这儿,素银猛猛打了个寒颤,“他们知道了?”
谢家老夫人再次叹息出声,“你的孩子落下后,我让人去查过——那表哥当时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不过是强撑罢了。后头寻你不着,便也怕了,跑回乡间去寻你,在你家人面前露了口风。加上你回到家的那段时间,行为举止怪异,你母亲就猜到了。他们并不知道你已经同我如实相告,怕你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丢了谢家的活计,便自作主张,在给你带的东西里头放了虎狼之药。”
“不、不可能。”素银惊惶地连连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问:“那为何……为何不告知我?”
“当时你醒来,并没有表现得对那个孩子十分在意。想来是你以为是我落了你的孩子,不想让我看出端倪,才强撑着伪装成那般。可我不知,只以为你是因为被负心人伤了,所以对那个孩子无甚感情。”
谢老夫人再聪明厉害、再观察细致,也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叹,目光深远地看着素银,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再者,若是告诉你了。一辈子活在对亲人的怨恨中,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转身看去孑然一身……这种苦楚,素银,你承受的住吗?”
显然,素银是承受不住的,她此时已经躬身趴伏在地上,指甲抠进了砖缝之中,满手的鲜红。
十指连心,但她似乎感觉不到指尖的疼痛,呜咽道:“那我这些年的恨算什么?算什么?!”
时哭时笑,状似疯魔。
“把她带下去吧,天亮了送她去见官。”谢老夫人吩咐道,“另外还有她这几年的工钱,我特地说给她都攒着,等她要时才给取用,也不许她家人再来探望。所以一分一毫都没有用到她家人身上,一并给她结算了,让她带走。”
“母亲。”谢大老爷罕见地提出了质疑,不赞同地道,“这会不会太轻易放过她了?而且还有事儿未问清楚呢,她那个铃铛……”
几乎是同时,江月也在这时候提出告辞。
谢老夫人看向江月,歉然道:“本只是想留你一夜,没想到这都快到年根了。你先回去和家人团聚,稍后我会让人把诊金送往你家。”
江月自然不担心谢老夫人赖账,便没再多留。
出了谢府,宝画还频频回头观望。
江月问她看啥呢?
宝画道:“当然是跟谢大老爷一样,想知道铃铛的后续啦!不就是一个古怪的铃铛嘛,为何能让谢老夫人那般惊惧?还有她那个古怪的佛堂……”
江月无奈地轻拍了她额头一下,“前头听就听了,不过是个人之间的恩怨。再往下听,那就是谢老夫人身上的旧事。万一牵扯到宫闱的秘闻,你是嫌命长吗?”
第四十二章
宝画被江月这么一提醒, 才如梦初醒道:“原说怎么天还没有大亮,姑娘就急着离开……咱们也算是一起长大,怎么姑娘的脑子就比我灵光这么多呢?”
江月抿唇笑了笑, “这方面我前头也不大懂,还是联玉指点我的。”
宝画朝她挤眉弄眼地笑起来,“那也得是姑娘聪慧,一点就透。姑娘这是想姑爷了吧?”
江月笑着啐她一口,二人说着话就往家走。
到达梨花巷附近的时候,天光已经亮了起来。
这日已经是除夕,附近虽然依然冷清, 但也有商铺和摊档如往常一样开门。
沿街的住户更是一大早都已经忙碌了起来。
喧闹的人声,伴随着食物的烟火气,一下子把人拽进了这红尘中。
用宝画的话说, 大概就是谢家那边的日子虽好, 但总感觉少了点滋味儿。
这是自然的,因为谢家那些小辈, 除了成哥儿把老夫人当成亲祖母,其他人都是对谢老夫人恭敬有余, 亲热不足。而谢老夫人身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之气。
谢家, 与其说像个家, 不如说更像一个上下级明确的衙门。
因熊峰宿在前头铺子里,她们便没从正门进, 而是走的后门。
进了家门之后,房妈妈等人照样已经起了,灶房里也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宝画回来了就嚷饿, 江月也觉得胃里空泛,于是便决定先用了朝食再睡。
房妈妈把饭摆到了屋里的炕桌上, 让江月和宝画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吃东西。
宝画这次算是大大拓宽了眼界了——谢家的富贵大大刷新了她的认知,因此吃了几口,就是把这几日的见闻说给大家听。
热热闹闹的吃到一半,江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联玉,他不知道为何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听着。
江月笑着冲他招招手,他才回过神来,走到她身边坐下。
江月拿了桌上的筷子递给他,问他说:“两日不见,怎么脸色还这样差?”
不用江月示意,联玉已经卷了袄褂的袖子,将手腕递到她眼前。
江月就是这个意思,换了左手拿勺子,一边继续喝粥一边给他搭了个脉。
“你这几日……有些思虑过重了。多思伤脾,多虑伤胃,你肺腑和心脉受伤最重,但其他脏腑也都有伤,须得注意才成。”江月一边说一边偏过头看他。
联玉微微颔首,说知道了。
她一直知道少年的样貌很是出众,但此时见他垂着眼睛,长睫轻颤,在秀气的鼻梁上投射出一点阴影。
不知道为何,多了几分脆弱的破碎美感。
可是联玉会脆弱吗?他身受重伤也不认命,拖着伤腿也会上山求药,寻找传闻中的医仙谷。后头治伤分筋错骨,更是从来没有失态地喊过痛。
这个念头刚在江月脑海中滑过,就听宝画在一旁一叠声的喊她。
江月转头看向她,就听宝画道:“我喊了好几声啦,姑娘怎么不理我。我就是想问你,素银的事儿可以说不?”
原是宝画已经说到了这儿,但捏不准能不能说,便来询问她。
江月想了想道:“谢老夫人既说了天亮就要送她见官,后头自然还有公堂审案的一环。而且只咱们自家人说说,无碍的。”
宝画连连点头,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素银害人的过程。
江月吃的也差不多了,便觉得眼皮子开始打架。
自己家里,她也不用讲究什么礼数,硬熬着相陪,便直接去洗漱睡下。
她这具身体前头十几年都养的娇贵,因此一旦累着了,就得缓过好一阵儿。
一觉睡下去,又是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中途还依稀听到许氏和房妈妈在张罗着写福字、贴春联,还压低了声音商量说,等她睡醒了再正经吃年夜饭。
到底是在这世间过的第一个年节,江月潜意识里也不想一觉把年关睡过去,加上除夕这日家家户户都会燃放爆竹,所以当天晚上,她便醒转过来。
睡醒之后,江月便立刻撩开帐子。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联玉静静地坐在炕上。
“什么时辰了?”江月揉着惺忪的睡眼,将帐子挂到勾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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