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那只飞蛾在灯罩内的振翅声清晰地回响在寝宫内,衬得周围愈发寂静。
龚磊疲惫地在一旁闭了闭眼,因为绷得太久,一手甚至微微有些麻木。
世人都说,卫国公世子顾非池嚣张,傲慢,猖狂。
可是,他从刚才顾非池与皇帝的这场交锋中却看了出来。
这不是嚣张,而是绝对的自信。
顾非池一步步地试探,一步步踩着皇帝的底线,逼得皇帝的底线一退再退。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透出了他的底气不足。
所以,皇帝才会在顾非池的三言两语之间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直到这一刻,龚磊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君弱臣强”这四个字的含义,一阵心惊肉跳。
大景的以后会怎么样?
龚磊简直想都不敢想。
“皇上意下如何?”顾非池含笑又问。
正在胡思乱想的龚磊不由抖了抖,一股战栗的寒意缓缓爬上脊背,又去看皇帝。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一字一顿地斥道:“顾非池,你放肆。“
顾非池笑而不语,只轻轻一振袖,背手而立,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这时,灯罩里的那只飞蛾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殿内的光线也随之稳定。
皇帝闭了闭眼,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两颊的肌肉咬得紧紧。
再睁眼时,皇帝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道:“就算朕如今龙体抱恙,真的力不从心,朕还有大皇子!”
他最宠爱的儿子。
他付诸了所有期望的儿子。
他和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将会继承这片万里江山。
“还轮不到你这姓顾的,对着朝政指手划脚。”
一口气说完之后,皇帝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又是一阵起伏,似是精疲力尽般。
“传朕口谕,命大皇子监国。”皇帝半眯着眼眸,像淬了毒的目光直视着顾非池,又道,“着内阁辅佐大皇子,把积压的折子都批了。”
旁边的梁铮连忙躬身应道:“是,皇上。”
皇帝清瘦的下巴微扬,定定地傲视着顾非池,露出几分睥睨天下的傲色。
他才是皇帝,才是一国之主。
这大景的朝堂还是由他说了才算。
就是他病了,还有他的儿子在!
这大景朝堂还没到他姓顾做主。
顾非池不急不恼,只是轻轻一笑,闲话家常般叹道:“皇上能好好养病,自是最好不过了。”
“臣还有两个月就要成亲了,还请皇上多加保重。”
他的语速拖得很慢,显得意味深长。
这话说得仿佛万一国丧了,就会影响他的婚期一样。
“你……”皇帝憋着一口气,只觉得气血在胸口翻滚得厉害,口中一片浓重的咸腥味,一口血终究是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顾非池视若无睹地含笑抱拳:“臣祝愿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句话就如他方才来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语气也是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往前又迈了一小步,随意地把手里的那道折子往龙榻上一放。
这个轻飘飘的动作惊得靠坐在榻上的皇帝身子一僵,身子绷得紧紧,目露戒备地盯着顾非池的一举一动。
龚磊的脊背早就汗湿了一片,暗暗叹了口气。
旁观者清,现在皇帝就算是让大皇子监国又如何?
今天这番君臣较劲的结局,等于是皇帝拱手把并州和幽州让给了顾世子……
“臣告退。”顾非池闲适地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外走。
可走到门帘前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步,转头看向了榻上的皇帝,似随口一问:“皇上可知道什么是‘神仙倒’?”
仿佛被利剑刺了一下,皇帝的脸色骤然变了,置于榻边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攥紧,想也不想道:“朕不知道。”
外头的小内侍掀起了门帘,室内静了一静。
顾非池没有出去,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昭明长公主薨世前,曾病了半个月。”
“最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后来卧榻不起,再后来咳嗽、虚汗、乏力,演变成咳血,谢元帅战死的消息传来时,长公主也死了。”
“当日皇上曾言,长公主是自刎,是为夫殉节。”
“但谢无端前几日亲自开棺后,却发现长公主中了毒。”
“臣和谢无端还盼着,等皇上您的病好了后,为谢家做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呢。”
“可千万别像长公主那样,病得无声无息,去得也无声无息。”
顾非池的语气从头到尾很平静,不是在质问,似乎仅仅实在陈述。
灯罩里的那只飞蛾这时垂死地扑了两下翅膀,那急速摇动的光影衬得皇帝的脸色灰败宛如死人。
“顾非池,你是在咒朕吗?!”皇帝气急败坏地再次斥道,心头烧着一股无名火。
心口烧得慌,但四肢却又冰凉。
顾非池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轻一拂袖,迈步穿过了门,离开了。
而那打帘的小内侍不知所措,维持着掀帘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皇帝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气息愈来愈沉重,气得胸口发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
除了怒,心头还有慌。
他的脑子里都是昭明的脸。
年幼时,昭明捏着他的衣袖,喊他皇兄时的样子。
出嫁时,昭明穿着鲜艳的大红嫁衣,是由他这个皇兄亲自背上花轿的。
初为人母时,昭明亲自怀抱着刚出生的谢无端进宫。
谢以默叛国的消息传来时,昭明拖着病体跪在乾清门整整一天一夜……
最后,画面定格在昭明惨白的面庞上。
皇帝似乎忘了龚磊和梁铮还在,自言自语道:“是昭明不好。”
没错,昭明若愿意与谢以默和离或义绝,他又岂会对亲皇妹下杀手?
她是嫁进了谢家,成了谢家妇,可她也是皇家女,长公主受百姓供养,理该为了皇家,为了大景。
她偏只重情爱,心里只有谢以默与谢无端父子。
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兄!
殿内点的龙涎香袅袅散开,丝丝缕缕地钻进皇帝的鼻端。
皇帝拧紧了眉心,觉得这屋里的熏香甜腻得让人难受,胸口更闷了,沉甸甸的,口中那股子铁锈般的腥味更是……
“呕——”
突然,皇帝捂着胸口,身子猛地前倾,口唇间吐出一口血。
犹带着体温的血喷在了龙榻上,衣裳上,他的帕子上。
那是近乎黑色的血。
皇帝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呆呆地看着掌心那方素白的帕子沾染的黑血,脸色煞白煞白。
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了昭明跪在乾清门时那病弱苍白的脸庞。
当时昭明已经病得很重,身子摇摇欲坠,咳嗽不止,还吐了血,仿佛下一刻就会魂归西去,可面对他时,却强撑起精神,眼眸明亮如朝阳。
发黑的血染在了昭明苍白面颊上。
皇帝怔怔地盯着帕子上那滩黑血,这一瞬,仿佛和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有种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战栗与恐惧。
“皇上!”梁铮尖锐的惊呼声自皇帝耳边响起。
梁铮一时给皇帝抚背,一时又拔高嗓音吩咐外头的内侍道:“快,皇上吐血了,赶紧传太医!”
“小禾子,端水来。”
“……”
内侍们心急慌忙地进进出出,门帘被掀起,又落下,寝宫内乱作了一团,根本无人理会旁边的龚磊。
梁铮一面给皇帝捋背,擦脸,一面忧心忡忡地说道:“哎呀,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明明前两天,您只是出点虚汗,有些乏力而已,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也说了您这是风寒,怎么就,就……咳血了呢。”
梁铮将那方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了小内侍,又接过一方温热的巾帕,仔细地侍候皇帝净面,神情中难掩焦急之色,抱怨着:“这些太医也是没用,用药只求稳,连这么点小病都治不好。”
皇帝两耳嗡嗡,根本没注意梁铮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虚汗”、“乏力”、“风寒”以及“咳血”这几个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滚了又滚,鼻翼一阵急速地翕动。
他的心更乱,也更慌了。
周身像是浸泡在一潭冰水中,冰寒彻骨。
皇帝近乎粗暴地一把从梁铮手里夺过那方温热的巾帕,擦了擦眼,失控的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更急。
他艰难地问道:“梁铮,朕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皇帝两眼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梁铮,浑浊的眼白中血丝更密集了。
梁铮为皇帝捋背的手顿了顿,想了想后,才道:“奴婢记得是那天皇后娘娘从午门刑场回来后,与皇上重归于好,皇上龙心大悦,去了凤仪宫陪娘娘歇下,许是那次吹了风,便染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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