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谢无端再有个万一,那谢家就真的绝后了。
“他脉性偏阴,是虚症,只能慢慢治,绝不可妄行以求速愈。”
“他这身子,得‘养’。”
“但养得再好,他也还是落下了病根,身子骨会比常人弱,不能再动武,不能劳累,不能熬夜,切忌大喜大悲大怒。”
他的神情与声音都难掩沉重、唏嘘之色。
谢无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捋下袖子遮住了瘦弱的手腕,可顾非池却是表情凝然,正色道:“韩老大夫,劳烦你给他开一副调理的方子。”
韩老大夫连忙应诺,招呼着儿子去旁边的一张书案写方子。
萧燕飞拿起韩大夫刚写好的脉案细细地看着,谢无端当初应该不止是外伤,还中过毒,毒物多少损伤了五脏六腑。
这要是在现代,把谢无端带去抽血做个生化的话,他的各种指标肯定乱得跟过山车一样。
谢无端如今不是急危症,却不比急危症好到哪里去,他这几个月根本没好好休养,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寿命熬着。
她同意韩大夫说的,先要养。
中医的养在于内养正气,五脏元真充实,自然外邪不侵,人即安和;西医嘛,那就是先把各种高高低低的指标给拉稳了。
她正想着,就瞟见知秋疾步匆匆地来了,笑脸盈盈,手里捧着两个小的瓷罐子。
方才这一个时辰,可把知秋忙得团团转,先奉命去万草堂请了韩老大夫来谢府,又紧接着回了趟殷家,把姑娘让她拿的东西给取来了。
萧燕飞本来是想直接给谢无端的,想了想,向着厅外守在廊下的风吟招了招手,叮嘱他:“风吟,每天六勺,用温水化成一碗,让他喝。”
“和韩老大夫开的方子的一样,是温养的身子。”
她的急救箱里有一罐肠道营养剂,这玩意能够很好地补充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等等,很适合谢无端这种重伤后体质虚弱之人。
“这件事交给你了,你盯着你家公子。”萧燕飞当着谢无端的面笑眯眯地吩咐着风吟,倒是引得顾非池忍俊不禁。
“萧姑娘放心,”风吟仿佛领了军令似的,把两个罐子抱得紧紧的,双眼灼灼,铿锵有力地应道,“我会盯着公子的。”
他也会盯着公子吃药的,他的公子一定要长命百岁!
萧燕飞又道:“这里大概只够吃十天的,等吃完了,我再让知秋送来。”
幸好的她的急救箱可以自动补充。
供谢无端一个人,还是足够的。
很快,韩老大夫就开好了方子,给顾非池与萧燕飞过目后,又赶紧让他儿子去抓药,一次就抓了十副药。
他是老大夫了,行事周全细致,不仅手书了一份注意事项,还定下了十天后再过府来给谢无端诊脉。
两位大夫前脚刚走,后脚李大管家乐呵呵地进来请示谢无端:“大少爷,是不是该摆午膳了?”
“何厨娘特意烧了您最喜欢吃的菜和点心。”
“顾世子和萧姑娘要不要也留下一起用些午膳?”
李大管家这么一说,厅里的几人这才注意到日头早已居中。
谢无端含笑道:“那就先用膳吧。”
用过午膳,看着也没她什么事了,萧燕飞就先走了。
殷婉说要她去巡视一下殷家在京城的产业,见见几个管事。
顾非池亲自把她送回了殷家,再回来时,已经快到未时,在谢无端的书房找到了他。
谢无端的书房也是重新整理、收拾过的。
还是顾非池亲自去把那些被抄的东西拿了回来,按着他的记忆把这些摆设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当初被抄家时,书房里的物件损毁了不少,很难再恢复到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了。
一张偌大的米黄色舆图挂在靠西的墙壁上,舆图上沾有点点暗红色的血渍。
谢无端背对着顾非池,就站在舆图前。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舆图,他的眼底流露出怀念,这本是父亲的舆图。
当食指的指尖停在幽州西侧的并州时,他的目光微凝,清冷似霜雪。
“并州卫已经到手。”
并州卫指挥使段渠知曾经是谢家旧部,不过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也只在金鳞军待了一年而已,皇帝怕是早就忘了这件事,更不知父亲对段渠知有救命之恩。
这些年,段渠知与父亲一直私下里有书信往来。
这一趟,谢无端离开北境后,没有从幽州走,反而快马加鞭地去了并州见段渠知,之后再经冀州回的京。
他一路与风吟两人轻装简行,行踪不仅瞒过了锦衣卫的眼线,也没惊动北狄人,直至到了京畿一带,他才故意露出行踪。
顾非池信手摘下了脸上的半边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
他闲适地靠在后方的红木书案上,淡淡道:“当初段渠知听说谢家出事,擅离守地,想去京城为谢家陈情,人都出了并州边境,幸好刚入冀州就被我爹派人给拦下了。”
“段渠知不错。”
但顾非池也知道,若非谢无端出面,段渠知哪怕对皇帝再不满,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倒戈。
“……”谢无端抿唇不语,脑海中想起段渠知看到父亲的头颅时嚎啕大哭的样子,闭了闭眼。
“王思成在并州也有五年多了吧,也该挪个位置了。”顾非池又道。
王思成是并州布政使,也是两朝老臣了,布政使是封疆大吏,在地方最多六年一换。
如今并州军权到手,下一步,就是政权了。
“不急。”谢无端却是摇头道,“段渠知说,王思成对他释出了善意……”
段渠知擅自离开并州,瞒得过皇帝,可瞒不过王思成的耳目,两人从前素无往来,王思成竟替他瞒下了。
谢无端从一旁案上的盒子里拿出两枚红色的小旗子,分别插在了舆图上幽州和西北凉州的位置上。
苍白的手指在幽州、并州与凉州之间划过。
这三地彼此相连,在舆图上隐隐呈现出了剑指京城之势。
并州关乎重大,必须拿下。
谢无端眸色深深,定定地凝视着前方的这方舆图,手里又捏起了一枚白色的小旗子,慢慢地搓弄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顾非池给两人倒了两杯温茶,药茶的香味弥漫在书房内。
这药茶也是韩老大夫开的,用以给谢无端补气补血,也让他天天喝着。
韩老大夫说了,这是养生茶,普通人都能喝。
顾非池自己喝一杯,另一杯则递给了谢无端,与他闲聊:“表哥,我在柳汌府里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谢无端头也不回地浅啜了一口药茶,沉思的目光依然看着前方的舆图,漫不经意道:“账册吗?”
顾非池点点头:“二十三年前,就是乾元九年,一批漕银在青州三青峡遭劫,这件事应当是皇上让柳汌私底做的,偷偷地藏下了八百万两。”
“先帝无嫡子,咱们这位皇上,论长,上头有皇长子;论贵,下有贵妃生的皇三子;论宠,比不上皇四子,君恩平平。”
“人脉,势力,拥趸,都要钱。”
“乾元九年后,皇上便不再捉襟见肘了,那之后,在朝中渐渐地传出了贤名,先帝给众皇子封王时,还因此封了他为‘贤王’。”
“这贤王,便是银子买来的。”顾非池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与讥诮,“还顺势除了皇四子这个劲敌,还真是一石二鸟。”
“那些账册呢?”谢无端勾了勾唇角,温润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兴味,心分两路,目光还盯着墙壁上的那舆图,
“一会儿我让人送来。”顾非池豪迈地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饮尽。
谢无端也喝完了杯中的这杯药茶,再抬眼时,面庞上笑容渐深,明明是清雅温和的青年,眼角眉梢却随着这一笑露出几分凛冽。
他得再去一趟并州,会一会王思成。
谢无端将手里这枚白色的小旗子插在了并州的位置上,动作极稳,接着放下了另一只手的空杯。
“阿池,”他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是先……”
“还是……”说着,他又转而指了指北狄的方向。
谢无端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了,转过脸来,对上顾非池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剑眉一挑。
“一起?”
“一起。”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整齐划一。
顾非池与谢无端相视一笑,两人分别从书案上的盒子里分别又取出一枚白色小旗子,一人的手将旗子插在了舆图上长狄的位置,另一人的手将旗子插在了京城的位置。
“笃笃。”
外头传来了两下敲门声,不等谢无端出声,风吟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乳白色的液体。
当风吟走到谢无端身前时,顾非池已经把那半边鬼面又戴上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如水。
“公子,喝吧。”风吟端着碗,直送到了谢无端的手里,“萧二姑娘让我盯着公子喝完。”
谢无端看了看那杯刚喝完的药茶,把碗里的乳白色液体一饮而尽,香甜的口感令他错愕。
风吟满意地收回了空碗,又道:“公子,未时了,萧二姑娘说了,让公子您下午最好养成午睡的习惯……”
他还故意去看顾非池,那眼神似在说,顾世子,没错吧?
顾非池垂首闷笑,拍了拍谢无端的肩膀:“表哥,早些休息。”
“好。”谢无端看着顾非池明显比从前更柔和的神情,答应得很爽快。
阿池果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就像是一块锋芒太露的玉石在经过打磨过,显露出一种莹润的光华。
过刚易折,现在的阿池很好。
“你自便。”
抛下这三个字,谢无端就走了,风吟也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了顾非池一个人。
他回头又去看墙壁挂的那张舆图,盯着舆图上的大景十三州,反复思量着。
那双幽深如夜的狐狸眼中闪着灼灼的锋芒。
是野心,也是决心。
窗外微风阵阵,嘹亮的鹰唳声渐渐远去,鹰一走,屋外的那些麻雀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叫了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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