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守宫门的禁军将士看到顾非池与谢无端一起出现时,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顾非池与谢无端就在周遭一道道震惊的视线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走过金水桥,穿过太和门,一直来到了金銮殿前。
金銮殿外守着两排禁军将士,两把长枪在前方交叉,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顾世子……”一名大胡子的禁军将领为难地看着顾非池。
朝会已经开始了,顾非池这时候再进去,就是迟到了吧。
“去禀报吧。”顾非池淡淡道。
大胡子的禁军将领与其他同僚面面相看,犹豫了一瞬,道:“还请世子在此稍候。”
他步履匆匆地踩上了一级级的汉白玉石阶,直迈入了金銮殿中,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一名异族男子身旁。
“皇上,卫国公世子来了。”大胡子动作利落地抱拳,对着正前方宝座上的皇帝禀道。
“卫国公世子”这几个字似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殿内众臣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他身边的异族男子都有一瞬间的动容,摸了摸下巴的络腮胡,藏在胡子里的嘴角扬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皇帝正揉着抽痛的太阳穴,听说顾非池来了,不由皱了皱眉。
虽然皇帝如今根本看不清一丈外的人脸,但早朝上少了个顾非池,他又怎么可能没发现,心里早就不快,觉得顾非池的气焰是越来越嚣张了,连早朝也这般随心所欲,想不来就不来,想迟到就迟到。
皇帝心头又烧起了一股怒火,想说让顾非池不必进来了,话还未出口,却被另一人抢先了一步:“大景皇帝陛下,贵国开出的条件恕我不能接受!”
不太标准的景话响彻了金銮殿。
留吁鹰昂首阔步地上前了一步,即便面对堂堂大景天子,亦是一贯的狂妄与张扬。
殿内又静了一静。
迎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眸子,留吁鹰谈笑自若地朗声道:“我长狄勇士无所畏惧,是贵国不想打,一心想求和,陛下既然要求和,那自当摆出‘求人’的态度。”
他嚣张放肆的言辞清晰地回响在文武百官的耳边。
哪怕是朝臣中近半数的求和派此刻也觉得留吁鹰的态度太过狂妄、嚣张,也有人思量着,若是能不重燃战火,只是赔付些银子倒也值当。
留吁鹰锐利的目光只望着皇帝:“若要大景真的有诚意议和,就先赔款两千万两白银。”
站在队列最前方的徐首辅闻言面沉如水,全身绷紧,心道:两千万两白银可是大景朝廷一年的税银,这留吁鹰未免也太贪心了!
耳边,留吁鹰的声音愈发高亢,带着有恃无恐的底气:“再将北境以及幽州上郭郡割让给我长狄,这些地域的景人也归于长狄,从此世代为奴。”
四下里,一片哗然。
武将队列中几个火爆脾气的将士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大景朝自建朝来,太祖皇帝就有言在先:永不割地,永不和亲。
忍了又忍,刘将军那张黑脸膛气得通红,甩开了同僚按着他的那只手,按耐不住地从队列中迈出了一步。
然而,不等他开口,一个清冷张扬的男声不疾不徐地自金銮殿外响起:“幽州是大景的。”
“北境的六磐城、银川城、平洛城、还有兰峪山脉也是大景的。”
“求和?”
“长狄退回兰峪山脉北,割呼贝尔草原、石坷河以南给大景,本世子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青年的语气比留吁鹰还要嚣张,还要狮子大开口,这一开口就要了北狄一半的领土。
留吁鹰一下子就听出了顾非池的声音,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注视着金銮宝座上的皇帝,留心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皇帝的额角肉眼可见地浮起根根青筋,一手紧紧地抓着宝座的扶手,显然雷霆震怒,却又在苦苦压抑着、按捺着。
留吁鹰心中了然。
如他所料,大景朝现在是臣强君弱,就算他们长狄不出手,大景朝的朝廷内部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既然来了京城,就不能坐视顾非池控制住朝堂。
得让他们乱。
让他们内斗不止,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
这样,他们长狄才能一举拿下中原!
他又朝皇帝逼近了一步,闲适地摊了摊手:“顾世子的意思,可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想重燃战火吗?”
他笑着说出了这句话,但语速极慢,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明晃晃地暴露在了他言辞之间。
留吁鹰是在逼着皇帝表态,逼着皇帝去斥责顾非池的狂言妄语。
他要逼得他们君臣针锋相对。
留吁鹰眯了眯那双褐色的锐目,目光穿过皇帝那看似镇定的外表直击对方怯懦的内心,心下鄙夷而又庆幸。
大景有了这样的天子,才给了他们长狄入主中原的机会,他们长狄等待了数百年的机会!
只是想想,留吁鹰就觉得热血沸腾。
下一瞬,却听四周响起了一片片倒抽气声。
前方皇帝的脸色转为苍白,表情急速变化着,从震怒,变成难以置信,再变成惊骇,仿佛见了鬼。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升起一种不太舒服的预感,脊背上的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那是一种遇上宿敌的紧迫感。
他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耳朵动了动。
不只是一个人的脚步。
似乎还有另一人和顾非池一起进来了。
随着脚步声临近,一个温润如春风的男音钻入他耳中,语声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留吁元帅,许久不见。”
这个声音是那般熟悉,是他哪怕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似乎从幽冷的地狱而来,又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撷住了他的心脏。
留吁鹰周身一震,整个人似乎瞬间冻成了一尊冰雕般,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地找回了神智,慢慢地,无比僵硬地转过了头。
就看到七八步外,戴着半边鬼面的顾非池信步朝这边走来,与他一起的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白衣青年,两个青年犹如天上的日月彼此辉映,散发着不相伯仲的光彩。
是谢无端!
留吁鹰的目光凝固在了一身雪白孝服的谢无端身上。
谢无端手捧着那个木匣子缓步走来,平静的眼眸似浩瀚的夜空广袤无垠。
他身姿笔挺,气度高华,步履优雅而不失沉稳,沉静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金銮殿上,不仅是留吁鹰与皇帝,文武百官的目光也落在了谢无端的身上,目光没有片刻的偏移。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走近了,便有人注意到谢无端的这一身孝服上还带着一些血迹。
“留吁元帅。”谢无端信步朝留吁鹰走来,与他四目对视,“在平安县没能见到元帅,还真是可惜。”
他浅浅一笑,笑容如风过疏林般温和明朗。
这句“可惜”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叹息。
“……”留吁鹰颊边的肌肉极速地抽动了两下,又强行绷住,咬紧了牙关,忍住了胸口翻腾的怒火。
谢无端微微叹息:“如此,实在不够尽兴。”
青年走动时,被风吹起的衣袍衬得他身形羸弱,可谈笑之间,却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气势。
“今天能在京城再见谢少将军,是本帅的荣幸。”留吁鹰徐徐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又沉了三分。
这殿中其他人也许不知道谢无端的意思,但留吁鹰是知道的。
他一共派了五十个潜伏在京中的暗探去伏击谢无端,下了军令,绝对不能让谢无端活着到京城。
可人派出去后,就再没收到消息。
他也派人盯着皇帝,见锦衣卫这边也同样没有大的动静,只以为是谢无端还没进入京畿的地界。
他完全没想到谢无端竟然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金銮殿上,出现在了他跟前。
一阵穿堂风自殿外猛地拂来,夹着几片零星残叶,也带来了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留吁鹰的鼻端动了动。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了谢无端衣袍上那斑斑点点的血渍。
料子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哪怕不问,留吁鹰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人流的血。
五十人全歼,就像谢无端在北境六磐城屠了满城将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真狠!
留吁鹰这么想,也这么说出了口:“谢少将军果然手段了得……下手可真是狠啊。”
谢无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多亏元帅教我的,慈不掌兵。”
说着,他越过了留吁鹰,衣袖在对方身边如浮云般掠过,幽深的目光径直地望向了高高在上地坐在金銮宝座上的皇帝。
上一次,他见他这位皇帝舅父还是一年前。
他特意从北境回京陪母亲昭明长公主过中秋。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他们从亲人,从君臣,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谢无端依然在笑着,哪怕他的胸腔正冲撞着一股子蚀骨之痛,面上也没流露出分毫。
曾经,当他沦为阶下之囚时,他以为他见到皇帝时,会有很多问题想问他,问他是不是忘了太祖遗训,问他置北境万千军民于何地,问他可还记得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当他真的站在这里,亲眼看着眼前这个老态毕露、惊恐万分的老人时,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很陌生。
这个皇帝,早就不是父亲口中那个曾经壮志踌躇,一心想要超越太祖的皇帝了。
谢无端清瘦的下巴微抬,一派泰然地逼视着前方的君王,朗声道:“谢无端与父还朝。”
这七个字近乎一字一顿。
皇帝俯视着下方的谢无端。
龚磊明明说谢无端自北境消失后,就没了踪迹,这才多久,为什么谢无端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京城。
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在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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