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端抬手温柔地抚了抚白鹰,眸子里漾着火光的碎影,衬得他的五官更显柔和,表情更显温煦。
言辞却比刀子还要锐利:“蒙巽,他们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若是让贵国大都尉秃发戗知道,你的罪名,会是畏战,是临阵脱逃……还是叛国?”
他的目光似乎要刺进蒙巽的内心。
“你会死。”
“你的父母,妻儿,兄弟……乃至子侄,全都会死。”
蒙巽高大的身躯剧烈一颤,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对方捏住了命门,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重要。
无论是他是活是死,谢无端都可以轻易地让大都尉认定他畏战叛国,认定他通敌。
他就是死,也未必就能保全他的家人。
他与家人的命门全都被死死地捏在了谢无端的手里,谢无端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与死!
这个认知,让蒙巽心里发寒。
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倒下去,感觉自己曾经的信念被击打得粉碎,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无端。
从前他只听过关于谢无端的传闻,只有此时面对面,才知道谢无端有多么的可怕。
这一刻,蒙巽近乎是绝望了,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深陷在了一片阴冷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黑暗,尸体,乃至濒临死亡的危机感,全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病弱的青年令他觉得可怕。
谢无端又轻咳了两声,这才抬眼又看向了蒙巽,话锋倏然一转,意味深长道:“蒙巽,我可以……让你死。”
“让你堂堂正正地死在阵前。”
“如何?”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而又透着令人心颤的蛊惑力。
蒙巽死死地盯着谢无端,刺骨的寒意已经浸透血液直沁入肺腑之中,眼底的惧怕更是浓得难以压抑,整个人被无边的绝望所笼罩。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无端已经无情地挥下屠刀,彻底斩断了他的后路,只给他留了一条狭窄的独木桥。
蒙巽久久没有说话,四周的空气好似凝结般,周遭一片沉寂,只听见那些火把的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之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蒙巽终于无比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带着浓浓的苦涩。
话落的同时,蒙巽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他明明还站在那里,却似乎已经倒了下去,他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这一次,也不用风吟再翻译,边昀就知道蒙巽说的这句狄语是什么意思。
边昀唇角挑起,顺手抚着坐骑修长的脖颈,被火光照亮的眸底掩不住的赞叹与敬佩。
谢无端不愧为谢无端,难怪能威震长狄,真是名不虚传。
从他们从抵达兰山城,直到现在,谢少将军简直算无遗策,对局势的掌控、对人心的把控,精准无比,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从前,他常听世子爷说,谢无端是一个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不世奇才。
哪怕他知道世子爷从不虚言,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谢无端真有这么神吗?
这趟跟着谢无端来兰山城,所见所闻,才让他深深感受到对方的厉害,自家世子爷丝毫没有夸大其次,谢少将军的确是惊才绝艳,还深谙杀人诛心之道。
瞧瞧,谢无端哪怕是让对方死,对方也得对此感恩戴德。
若非亲眼目睹,边昀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咳咳……”
耳边断断续续的轻咳声打断了边昀的思绪,下一瞬,就听谢无端吩咐道:“边昀,即刻点兵,‘准备’一下,前往六磐城。”
边昀精神一振,双眸熠熠地看着谢无端,立即抱拳应命:“是,谢公子。”
短短四个字又与此前有了微妙的区别,满是信服。
他提了下缰绳,一夹马腹,匆匆地朝北城门方向驰去。
夜黑如墨,月明星稀,前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这一匹马的马蹄声回响在夜风中。
在经过一条只够两人并行的小巷时,边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躺在路边的两具枯骨,一大一小的枯骨紧紧地抱在一起,从枯骨上破烂的衣裙,就能看出这定是一对母女——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曾分开。
像这样的枯骨,遍布在这座城内的角角落落,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了北狄人的屠刀之下。
边昀的眸色蓦然转为幽深,一手紧紧地抓着缰绳。过去这一天一夜,他们守株待兔地全歼了北狄五千余人,占据地利之便,没损一兵一卒。
但是,还不够!
边昀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加快了马速。
又穿过了几条街道,北城门就出现在了前方,城墙上方的一支支火把在夜色中灼灼燃烧着,照亮了城门上下。
空气中犹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城门之外,尸横遍野。
“边校尉。”
一道道熟稔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众天府军将士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到了兰山城后,众将士分成了三批,轮流休息、巡逻和守城,靠着这种方式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休息。
边昀在城门前勒住了缰绳,抬眼望着夜风中那面染血的帅旗。
旗帜猎猎飞舞,既张扬又悲壮。
边昀振臂一挥,豪气冲天地朗声道:“点兵!”
他的声音响彻了城门上下。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那些天府军将士皆是眼睛一亮,一个个跃跃欲试。
随即,便有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响起,拨开了朦胧的夜色。
隆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上空传来熟悉的鹰唳声。
一头白鹰划过夜空,目标明确地朝着六磐城的方向飞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的空气显得灰蒙蒙的。
饶是它比那只被放走的白鸽晚飞了一刻钟,还是游刃有余地在半途就追上了白鸽,用翅膀像赶羊似的驱赶着,追逐着。
白色的信鸽逃得狼狈,飞过六磐城的城墙后,才慌慌张张地落下,几乎是精疲力竭,颤抖地咕咕叫个不停。
城墙上的随从一把接住了那只从半空中落下的白鸽,紧紧地抓着它,匆匆跑向了不远处的大都尉,激动地高喊道:“大都尉,鸽子回来了。”
“给我看看。”大都尉急切地接过了那只白鸽,立刻低头去看它腿上绑的布条。
一抹刺目的红映入他的眼帘。
是红色啊。大都尉有点失望。
红色代表,兰山城里的不是谢无端。
这也意味着,唾手可及的大好军功没了。
为了兰山城的事,大都尉的精神已经绷了整整一天两夜,此刻感觉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既失望,又不快,更有几分迁怒,心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中年谋士也陪在一旁等了一夜,难掩疲惫之色。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大都尉,当日谢无端被景人押送进京的时候,伤得很重,命不久矣。”
当时若非是看谢无端几乎死定了,留吁元帅又岂会纵虎归山。
大都尉随手将信鸽抛给了随从,蹙眉道:“不是谢无端的话,现在在兰山城的会是谁呢?”
“还特意用了谢家的帅旗。”
中年谋士朝兰山城的方向远望了一眼,含笑道:“等昙达回来,您自然就知道了。”
“啪!”
大都尉的手近乎泄愤地重重地拍在了角墩上,额角青筋暴起,只想宣泄心头的燥郁之气,怒道:“等昙达回来,问个清楚后,就由我亲自率兵,一举拿下兰山城。”
他既然能拿下兰山城一次,也能拿下第二次。
他既然能屠了兰山城一次,也能让兰山城,从此再无活人。
大都尉重重地拂袖而去,匆匆下了城墙,只留随从还等在城墙上。
两夜没睡的大都尉径直回了守备府和衣小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但是每次稍微闭一会儿眼,就会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心弦依然绷得紧紧。
“昙达还没回来?”
这个问题大都尉问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依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大都督再也睡不下去了,又回一次了城墙上,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思绪渐渐迟钝。
真的不是谢无端吗?
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为什么信鸽回来了,昙达却没回来?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转过身时,那西斜的阳光直刺进他的眼睛,让他的心头更烦躁了。
大都尉浓黑的粗眉紧紧地拧成了“川”字,硬声道,“如果不是谢无端的话,大景朝还有谁能够用兵如神至此?”
中年谋士也没睡上一会儿,就又被大都尉派人传唤至此。
他强压下疲惫,沉吟了片刻后,才道:“听闻卫国公世子顾非池亦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擅长途奔袭,好闪电战略,重拳出击。”
“就是这以逸待劳的战术,似乎不像是他的手笔。”
那还会有谁呢?大都尉反复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唇角抿出了如铁般的线条,眼下一片青色的暗影。
这种完全摸不准敌情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
昙达没回来,那就意味着,他这边足足损失了五千人马,却只换得了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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