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称呼明芮为宁王妃,而是称她为明氏。
光是凭借这微妙的差别,明芮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双眸在灯笼的火光映衬下闪现点点亮光。
周围那些原本席地而坐的学子们也都纷纷起身,目光如潮水般向明芮这边用来,午门广场上一片肃静。
明芮郑重地敛衽一礼:“臣女在。”
她没有俯首,精致的下巴微扬,望着三步外的那细目小内侍。
那小内侍给了她一个善意的笑容,便展开了圣旨,开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家满门忠义……”
这道圣旨先是正面肯定了明赫父子的功绩,表示大景将士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朝廷自当庇护其家眷,天经地义,让将士安心。
又提起宁王有不当言行在先,免了明芮误伤之过,并恩准明芮与宁王义绝。
听到“义绝”这个词时,明芮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不畏死。
但是,她不想到死都和唐修尧这种人扯上关系。
更不想到死都被称为唐明氏。
于她来说,这是一种铭刻在身上的耻辱。
终于——
她得偿所愿,等到了这一天。
明芮扬唇笑了,那明丽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
就像是一朵明艳的玫瑰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摧残后倔强地活着,在月光下,倏然怒放,风姿傲然。
以为圣旨到此该结束了,明芮再次敛衽,只等着“钦此”两个字就要谢恩,却不曾想那手执圣旨的小内侍又继续往下念道:“……特追封明赫为北安伯,爵位由其女明氏承袭。”
“钦此。”最后这两个字小内侍念得铿锵有力。
话落之后,远处又响起了一下响亮的梆子声,似是重锤般敲击在众人心头,那些学子全都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
明芮同样不可置信,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正前方这道圣旨。
她跪着,从她现在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圣旨的内容,只看到那五彩织锦的缎子在灯光中闪着微光。
明芮忍不住用手指掐了掐手背,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
她的眼眶微酸,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
皇帝会追封爹爹为北安伯,是她根本不敢想的事,由她袭爵更是如此。
大景朝自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论功行赏分封勋贵,之后这两代君主,再也没有因为战功给武将封爵,更无女子袭爵的先例。
不止是大景朝,就连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在一阵短暂的震惊后,那些学子中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叫好声,仿佛那些战场上凯旋的士兵在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在他们看,这是他们“大义”的胜利,是“众望之所归”。
什么众望之所归?那宣旨的小内侍表面平静,嘴角只微微地撇了一下,内心实则风起云涌。
这哪里是什么“大义”,这根本就是顾非池一人的主见,一人的胜利。
回想着方才乾清宫内的那一番火药味十足的唇枪舌剑,小内侍略有些口唇发干,心脏犹在怦怦乱跳。
最初,皇帝根本不答应追封明赫,只勉强应允不追究明芮刺伤宁王的罪,允双方和离;宗令虽略有不快,也应了。
几位阁老赞同义绝和追封,却觉得女子袭爵不妥,毕竟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的先例。
徐首辅便提议可以把北安伯的爵位由明将军嫡幼子明逸继承,阁老们全都附议。
可顾世子却一力反对,反而质问起首辅,说如今是明氏受了委屈,却要把补偿给其弟,是何道理?
说明氏因为亡父受折辱奋起抗争,实乃孝义两全,学子陈情、军营哗变皆是因明氏孝义之举,这爵位自当属于明氏。
顾世子更是直言:皇上若还是一意孤行,那安山大营怕是也要跟着哗变了。
当下,皇帝几乎被气得失去了理智,差点又吐血。
臣强则君弱。
这五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小内侍心中。
顾世子如今锋芒毕露,全然不肯让步,更有咄咄逼人之势。
内阁是最先退让的。
皇帝被逼得无可奈何,又无人助力,这才不得已下了这道追封兼袭爵的圣旨。
那番情形,此时回想起来,小内侍还依然胆战心惊。
他慢悠悠地合上了圣旨,含笑对明芮道:“北安伯,您回去好生休养,待到身子养好后,皇上还指望您重回兰山城呢。”
哪怕这道圣旨是皇帝不得已才下的,但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这话也不仅是说给明芮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这些学子以及不在场的那些西山大营将士听的,要让他们知道皇帝对英烈遗孤的圣眷。
跪在地上的明芮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兰山城?”
“是啊。”小内侍和气地说道,“皇上有意让您回兰山城。”
“接旨吧。”他又提醒了一句。
明芮深吸一口气,高举起双手接过了圣旨,朗声道:“臣谢恩。”
眸子里闪过了然的光芒,她的眼神分外坚毅,接着道:“先父在时常言,兰山城在,则中原安。如今兰山城百废待兴,臣回北境后,定会重建兰山城!”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掩的哽咽。
虽然她口中说的是谢恩,但是明芮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君恩。
是卫国公府在帮她!
在今天以前,明芮活下来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让兰山城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承恩公柳汌为兰山城满城将士和百姓的偿命,让世人知道死守兰山城的父兄没有信错人,谢大元帅并非叛国之人。
她的信念没有白费,她做到了。
甚至,还全身而退地摆脱了“宁王妃”的枷锁,她该满足了。
明芮的眼眶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
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到过,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终结在任何时候都无所谓。
直到现在。
有人会告诉她,她可以回兰山城。
她真的能回兰山城?!
回到父兄和夫君拼死守护的地方……让她守在那里继承他们的遗志!
真好啊!
明芮双手捧着圣旨,郑重地对着前方叩首。
她的这个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只当她感念皇恩,这才行叩首礼。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叩谢的是卫国公世子。
爹爹说,谢家可以信,顾家也可以信。
她的爹爹一向有识人之明。
再抬起头时,明芮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眉眼含笑地起了身。
小内侍在来颁旨前得过梁铮的叮嘱,因此对明芮非常客气,又道:“北安伯,可要咱家安排马车送您回明府?”
明芮既然与宁王义绝,自然是不会回宁王府了。
“多谢公公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明芮并不打算回明家,委婉地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小内侍也就没勉强,对着明芮揖了一礼:“那咱家先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小内侍与另一名内侍又提着灯笼往回走。
明芮没急着走,她朝周围那些学子们走近了几步,向着他们屈膝福了福。
这是她对他们的谢意。
那些学子们很快就回过神来,纷纷地回以长揖,这一双双热忱的眼眸全都以满怀敬意的眼神注视着明芮。
这位新晋的北安伯真是将门虎女。
只凭她有回北境重建兰山城的这份决心,她就担得起明家这“北安伯”的爵位。
“女承父志,亦是一则佳话。”一个方脸高额的年轻学子由衷叹道。
“赵兄说得是。”立即就有好几个学子连声附和。
回想着今日发生地一切,赵秀才不由热血沸腾。
天理昭昭,这世上仍有公义!
皇上虽年老昏庸,但幸而卫国公世子拨乱反正,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从前还听说卫国公世子滥杀降将,残暴无道,可如今看来,未必。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
若是幽州流匪一开始就能被幽州卫一力镇压,又何至于后来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以及将士,血流成河。
他以前只知“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懂。
若非得了萧二姑娘的那通教训,至今还在坐井观天,便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那也会是一名昏官。
赵秀才目光灼灼地望着夜色中明芮远去的背影。
明芮身姿笔挺地往回走,一路穿过了端门、承天门、正阳门三道门,只觉得浑身一松。
她握紧了手里的圣旨,往前走去。
夜晚的街上没有什么路人,安静无声。
街旁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下一刻,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了一角,露出少女熟悉的笑靥,梨涡浅浅。
“明大姑娘。”萧燕飞轻快地对着明芮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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