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重重一摔,萧衍的发髻散了一半,抱着一截断腿哀嚎地滚了两下,痛得撕心裂肺,面容狰狞。
“殷、婉!”
忽然,萧衍暴起一声怒喝,想起身朝殷婉扑过去。
可他如今失了一条腿,根本站不起来,才起来一点,又踉跄地摔了回去。
这一折腾,伤腿更痛了,截肢的断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痛得他身子都蜷缩了起来,额头的冷汗控制不住地滑落面颊,和伤腿渗出的血一起滴落在地面,狼狈不堪。
“侯爷,您的右……伤口又流血了……”崔姨娘泪眼盈盈地颤声道,心痛难当地看着萧衍的右裤管。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自他的裤腿渗出,染红了厅堂的大理石地面。
“夫人,一切都是妾身不好,您该怨的人、该恨的人是妾身才对,您怎么能忍心这般待侯爷呢?”崔姨娘抬眼看向了殷婉,双眸中噙满泪水,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着,一副楚楚可怜、柔弱绰约的样子,宛如一枝梨花春带雨,惹人心怜。
“侯爷在幽州受了重伤,失了一条腿……夫人,您就心疼心疼侯爷吧。”
“如果夫人心里有怨怼,都冲着妾身来。”
崔姨娘泪如雨下,耳垂上精致的白玉耳坠微微摇晃了两下,细腻般的肌肤似雪白皙。
倒地的萧衍被断腿的伤痛折磨得不行,后槽牙咬得死死,满额都浮现黄豆大小的冷汗,密密麻麻。
剧痛折磨得他简直生不如死,也分不出心神去安慰崔姨娘了。
殷婉冷冷地看着这对有情人,幽黑的眼睛沉了沉。
十六年前,她虽是迫于无奈才嫁进了这武安侯府,但她嫁也嫁了,曾经,她也是想好好地与萧衍过日子的,双亲已经年老,她不想他们再为她的将来忧心。
她对这段婚姻有过憧憬,可惜婚后,等着她的却是萧衍的冷漠和蔑视。
即便萧衍没亲口说过,敏锐如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嫌弃她是商贾女,嫌她的出身不够高贵,嫌她不如他的表妹崔映如那般精通琴棋书画……
他对她一直冷冷淡淡,也鲜少歇在她那里,侯府的下人们惯会逢高踩低,从萧衍的冷漠中察觉到了他对她的不喜,以致刚嫁到侯府的第一年,她的日子很难。
她从来不是什么菟丝花,更不会为此要死要活,她靠着自己在侯府站稳了脚跟,而萧衍不曾过问过一句,也不曾帮过她。
对于她,他永远只有要求,只有挑剔:
“母亲身子抱恙,你作为长媳,应该日夜在母亲那里侍疾才是,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歇息!”
“如儿那边的份例为何连二弟妹都不如?你既是当家主母,自当一碗水端平。”
“如儿如今有了身子,你为何还让她来你这里立规矩,你到底存着什么心?”
殷婉从来不喜欢让人立什么规矩,可萧衍只会看到他想看到的,他没有心……这个冰冷的侯府从上到下都是一个德行。
过门没多久,殷婉就看透了这些,从最初的期待,到逐渐的心冷,到后来,夫妻相敬如“冰”。
再到如今——
“如儿,我……没事。”萧衍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气息急促粗重,满额更是青筋暴出。
崔姨娘小心翼翼地扶着萧衍的右肩,转头对着厅外高呼道:“施嬷嬷,快,侯爷的伤裂开了,去请大夫!”
施嬷嬷神色慌张地唯唯应诺,连忙转身跑出去找大夫。
“侯爷,您别吓妾身,”崔姨娘低声啜泣,葱白般的纤纤手指抹过眼角,又攥了攥胸口的衣料,哀哀凄凄道,“看您这样,妾身的心真的好痛……”
崔姨娘泪眼婆娑地望着痛苦不堪的萧衍,千般柔情万般怜惜,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柔情款款,哭得是气息低哑。
殷婉就站在两步外,冷眼看着萧衍与崔姨娘这情深义重的样子,心中早已激不起一丝波澜。
她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与她毫不相关的戏。
她动作优雅地抚平了裙裾上的褶皱,微微一笑:
“崔映如,这男人给你了。”
“我殷婉不要了。”
既然他们两人心里只有对方,那她“成全”他们的一生一世。
殷氏洒脱地转过了身,对上了萧燕飞清亮的眼眸,对着女儿豁达一笑,通透的眼底再没有一丝阴霾。
她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萧燕飞,几缕阳光透过窗口照耀着她挺拔婀娜的身姿,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
后方,崔姨娘死死地盯着殷婉的背影。
平日里柔婉的眸中克制不住的怨毒之色。
是殷婉抢走了她的人生。
十六年前,殷婉嫁给萧衍成了他的正室,而自己沦为侍妾,只能卑微地跪在蒲团上,仰首向着身着大红衣裙的殷婉敬主母茶。
从此,自己不得不在殷婉的跟前执妾礼,永远卑躬屈膝。
不仅是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儿女也会永远低殷婉的儿女一筹,被他们踩在脚下。
当时,崔姨娘就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让殷婉跪在自己的面前。
而现在,殷婉输了。
她与萧衍义绝,也就意味着她放弃了侯夫人的身份,而萧衍对她没有半点爱意,可为什么跪在这里还是自己?!
崔姨娘的心绪激烈地起伏着,眼眸愈来愈红,那抹浓烈的阴鸷似要化成有形的利箭刺在殷婉的后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殷婉回到了萧燕飞身边的圈椅前,闲适地坐下。
崔姨娘用指甲深深地抠着掌心,一时有些恍神,直到萧衍难耐的痛呼声钻入耳中,这才回过神来,俏脸一白,又朝萧衍扑了过去:“侯爷!”
萧衍痛得周身一阵抽搐,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崔姨娘想扶昏迷的萧衍起身,可方才施嬷嬷已经被她打发去请大夫了,此刻,厅堂里除了殷婉与萧燕飞外,就是祝嬷嬷与知秋。
四人皆是冷眼旁观,根本就没人打算多管闲事。
崔姨娘不知所措,呜咽地抽泣了起来,口中反反复复地喊着“侯爷”,鬼哭狼嚎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一片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几片残羽被风吹了进来。
知秋看着这两人只觉可笑:这个崔姨娘没腿吗,有空在这里哭,不会去找人帮忙啊。
崔姨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个不停,泪水滴在萧衍的肩头,湿了一片,与他满身的汗水混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厅外蓦地响起太夫人悲怆激动的声音:
“阿衍!”
太夫人心急慌忙地第一个跨入厅堂中,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萧衍心疼不已。
尤其看到他的右腿根还在渗血,太夫人更是不能自抑地落下泪来,老泪纵横。
“快,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太夫人失声道,“大夫呢?大夫在哪里?”
今天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弄得她身心俱疲,眼角、额头的皱纹一下子多了一半,形容瞧着苍老了好几岁。
族长萧勉以及几个族老跟在太夫人的身后也鱼贯地走了进来。
看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萧衍,萧勉疲惫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萧勉目不斜视地走殷婉的跟前,给了她一份盖了朱印的绢纸:“阿婉,这是切结书。”
殷婉可以凭此去官府重新办理户籍。
“多谢伯父。”殷婉起了身,郑重地双手接过了这份切结书,如释重负。
有了它,她与萧家才算是彻底了断。
萧勉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带着点讨好的口吻说道:“我方才也顺便把燕飞和鸾飞两个丫头的名字各归各位了。”
他心里也觉得太夫人与萧衍实在不像话,姐妹掉包的事如今满京城人尽皆知,都这么久了,可这对母子还在掩耳盗铃,连族谱都不改,也不给燕飞这丫头正名。
也难怪让殷婉寒了心,不惜义绝。
这一次,殷婉郑重地对着萧勉福了个身:“劳烦伯父了,我们母女铭记于心。”
“应当的应当的。”萧勉连声道。
这事早晚都得做,他要是不机灵点,萧燕飞这丫头可不会放过他。
萧勉满面含笑地看向了萧燕飞,笑容更深,就差直说,丫头,你该满意了吧?
萧勉心知,以萧燕飞这丫头的狡猾和狠辣,必是早有成算了,虽说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法子来保住武安侯的爵位,交给她弟弟。
可是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想必是有法子。
这丫头步步筹谋,手段频出,屡出惊人之举。
除族、义绝、三代归宗。
这每一件说来都耸人听闻,却都让她办成了。
她既然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冲着爵位来的,不太可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管怎么样……
萧衍现今已经是个废人了,保不保得住爵位且不说,他这辈子是再无崛起的可能了,而他膝下这个嫡女却是前途一片光明。
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自己也好,族里也好,还是得和萧燕飞这一房搞好关系,就算沾不上什么光,总也能互惠互利。
殷婉收好了那份切结书,就对萧燕飞道:“燕儿,我们走吧。”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起身时,对着萧勉粲然一笑。
那笑容仿佛拨开乌云的晨曦,笑得明亮而又灿烂,厅堂里似乎都亮堂了一些,让萧勉以及几位族老们精神为之一振。
看来他们办的这事,这丫头果然很满意。
萧燕飞没理会屋里的其他人,随殷婉一起往外走。
太夫人刚已经从崔姨娘口中得知是殷婉踢掉了长子的拐杖害得长子伤上加伤,一脸怨毒地看着她们。
这对母女简直无情无义。
明知萧家正在最艰难的时候,却弃萧家而去,不能共患难。
太夫人冷冷道:“殷婉,把烨哥儿送回来。他是姓萧的,没道理跟你住在殷家!”
“还有这死丫头,她和烨哥儿都是姓萧的。”
“殷氏女不可带走。”
太夫人近乎怨毒地看向了萧燕飞,攥紧手里的佛珠串,毫不掩饰她的恶意。
“哎呀。”萧燕飞摇头又叹气,“太夫人,您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顿了一下,她嫣然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三代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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