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副指挥使赶紧下了马,好声好气地问道:“郡主,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的马被他拿走了。”宁舒用执鞭的手指了指前方衣衫褴褛、满是血痕的柳嘉。
“让他还回来。”
柳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她甩了顿鞭子,简直颜面扫地,面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说道:“宁舒,你今日敢揍本世子,来日,等你过……”
他后面没出口的那个“门”字又被宁舒一鞭子抽没了。
柳嘉又惨叫了一声,肩上再添一道血红的鞭痕,鬓发凌乱,那破烂的衣衫上一道道裂口被鲜血染红,简直比路边的那些乞丐流民还要狼狈。
毛副指挥使一个头两个大,既不能强行对宁舒郡主动粗,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承恩公世子继续被抽。
看着毛指挥使等人,浑身作痛的柳嘉心里又羞又怒,既不想再被人看笑话,也不想为了一匹马驹再耽搁时间,更惧怕这些伤口真的不愈,咬牙道:“宁舒,够了!我把马还给你!”
他满额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对摔在地上的小厮东来道:“你……还不去牵马。”
柳嘉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就不让东来去马市去挑衅宁舒了,宁舒这野丫头竟然疯到了这个地步。
宁舒手里的那条鞭子这才停了下来,长长的鞭子垂落在地,淡淡道:“我数到十。”
“一、二……”
听宁舒开始数数,满头大汗的东来急坏了,一把扯着小二亲自去了阑珊阁的马厩,恰在宁舒数到“十”时,把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牵了过来。
“郡主,您的马。”东来笑得卑微。
柳嘉恨恨道:“行了吧?”
“我的马!”宁舒看到那匹她足足等了一年的宝贝马驹,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
小小的马驹就跟她预想得那般漂亮,通体雪白无瑕,在阳光下宛如白色的丝绸般,大大的眼睛异常温驯,睫毛长而浓密。
“你真好看。”宁舒动作轻柔地在马脖子上摸了几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又娇又憨,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般。
她牵着那匹小马驹就要走,可才走了几步,蓦地又停住,想起了萧燕飞交代的话,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看向了摔跪在地的柳嘉。
“柳嘉,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呢?”宁舒恶劣地笑了笑。
臭?这个字像是有形的刀子般捅在柳嘉的心口。
柳嘉面色蜡黄,身子抽搐了两下,连忙去闻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点腥臭味……类似明逸身上的那种腥臭味。
宁舒笑得更欢:“柳嘉,你会死哦。”
“你知道什么?”柳嘉猛地抬起头来,眉头深深地拧成了结。
宁舒朝柳嘉又踱了两步,压低声音,以只有她与他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你要是死了,皇上总不至于让本郡主嫁个死人吧。”
“你说,是不是?”
她努力学着萧燕飞交代她时的口吻,语速慢慢悠悠,声线清清冷冷,宛如一缕吹过幽谷的夜风,听得柳嘉悚然一惊。
为什么宁舒会知道这个?!
柳嘉死死地盯着宁舒,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身上被鞭子抽过的位置全都火辣辣得疼。
小郡主下巴一扬,唇挑冷笑:“你来求本郡主呀。”
“你下跪好好地求本郡主,也许本郡主会‘好心’地指点你一条生路呢。”
她侧过俏丽的面庞,傲然一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柳嘉,瞳孔比头顶的日头还要耀眼。
“你……”柳嘉惊疑不定地仰望着宁舒,鼻翼翕动。
宁舒也不再跟柳嘉多说,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张早就准备好用来买马驹的银票,随手往柳嘉身上一扔,仿佛在施舍一个乞丐似的。
那张银票轻飘飘地打着转儿,慢慢地往下坠……街上风一吹,银票正好吹在了他的眼睛上。
柳嘉烦躁地拨开了那张银票,在小厮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就看到前方宁舒开开心心地牵着那匹马驹走到了那辆八宝车旁,对着车里的萧燕飞炫耀道:“燕燕,我的马驹好不好看?”
“好看。”马车里传来萧燕飞笑吟吟的附和声。
“我们再去马市把你看上的那匹马驹也买回来,正好我们俩一人一匹。”宁舒愉快地笑了,声音似百雀羚鸟般婉转清脆。
柳嘉将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宁舒的背影上,眸底溢满了怨毒之色,但终究没去追宁舒。
“走,回国公府!”柳嘉转头对着东来道,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愈来愈浓,像是两头野兽在彼此撕咬着。
自己的伤口不可能好不了的,明逸肯定是在胡说八道,那病不可能无药可医……不,那病也不一定会过人!
没错,明逸定是在吓唬自己!
一想到明逸,柳嘉便觉得鼻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腥臭味浓郁了一分,这气味像是泔水桶的异味,又像是尸臭味……就跟明逸身上的一般无二。
柳嘉越想越怕,身子如浸泡在了一片彻骨的冰水中,浑身乱战,抽搐似地喘息不止。
很快,承恩公府的马车在车夫的驱使下来到了阑珊阁的大门口。
柳嘉也不用小厮搀扶,就自己赶紧上了马车,也顾不上成四郎他们了。
“走,快走!”
在柳嘉的声声催促中,马车一路飞驰,根本就不理会景律不许在闹市奔驰的条款,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恩公府。
又火急火燎地令下人去请太医。
照理说,太医只属于皇家,普通的勋贵人家是不能请太医的,但承恩公府是例外,柳嘉一声令下,包括太医令在内的四五个太医都以最快速度赶来了承恩公府。
“快,快给我看看我身上的伤。”柳嘉指着自己身上那些血红的鞭伤,急切地说道。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宁舒抽得破烂的衣袍,鬓角散乱,形貌疯癫,表情中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一种仿佛被人宣布了死期的恐惧。
太医令和几个太医把柳嘉团团地围了起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鞭伤。
柳嘉的身上不过就是几条并不严重的鞭伤而已。
就这点伤,怎么柳世子表现得像是人快要死了一样,十万火急地叫了这么多太医过来?
太医们面色怪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医令干咳了两声:“下官给世子爷开点药膏敷在伤口上,很快就会愈和……”
话没说完,就被柳嘉惶恐地打断了:“什么是‘鬼剥皮’?”他的牙齿微微打战。
明逸说,这怪病叫“鬼剥皮”。
太医令一愣,虽然不知道柳世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答道:“‘鬼剥皮’是民间的一种传说,病例极少,听说是活人碰了尸体,尸毒自伤口侵入体内,伤口就会溃烂不愈,还会不断扩散……”
“这都是民间的传说而已。”
太医令说话的同时,后方的某个太医掀了掀眼皮,露出微妙的表情。
随着太医令的徐徐道来,柳嘉的气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紊乱,额前冷汗涔涔,那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忍不住就浮想联翩:
那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像明逸一样?全身血肉模糊,人不人,鬼不鬼。
柳嘉的心脏猛然一缩,颤声又问:“太医院里可有人去给明逸看过?!”
“是下官。”王太医从太医们中走出了一步,作揖应道,“下官给明公子看过两次。”
“明公子……得的的确是‘鬼剥皮’,他左臂上的伤口溃烂不愈,还越烂越厉害,皮肤剥离……下官给他开的药也不起效。”
柳嘉的脸上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无比艰难地追问道:“这病……会过人吗?”
鬓角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侧,使他显得格外憔悴与狼狈,惶惶不安,似是一头被按在了铡刀下的犯人,只等着最后的宣判。
王太医也不知道,不太确定地答道:“应该不会吧。”
“明公子的小厮并没有被传染上这病症。”
这病若是会过人,天天贴身服侍明逸的小厮应该先中招才是。
“真的?”柳嘉再三确认,王太医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绷了许久的心绪略略放松了些。
说得也是!
这病要是真的会过人,不也该先过给他们明家的人吗?
柳嘉忙道:“太医令,快给本世子包扎伤口吧。”
太医令亲自给他上了药膏,特意嘱咐他最近饮食清淡些,莫饮酒,莫吃辛辣的食物等等。
柳嘉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就把太医令和几个太医都给打发了,又吩咐人去把安姨娘唤来。
这一晚,柳嘉搂着这个月才刚抬进门的安姨娘早早地歇下了。
心里琢磨着明天一早他就让母亲进宫一趟,非要狠狠地告上宁舒一状不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稳,噩梦挥之不去,一直梦到春迎堂里明逸那狰狞的面孔,明逸撕下绷带的一幕,以及明逸那血淋淋的手臂朝他一点点逼近……
不!
卧在榻上的柳嘉骚动不已,双手偶尔在空中虚抓两下,闭着眼,口中呢喃有声。
连喊了数声后,柳嘉被噩梦惊醒,猛地弹坐了起来,大汗淋漓,气息急促,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他枕边的安姨娘被他吵醒,伸手朝他摸来,娇滴滴地喊道:“世子爷……”
“痛……”柳嘉痛得龇牙,倒吸了一口气,一掌拍在了美人的手背上。
安姨娘委屈巴巴地低呼了一声,也坐起了身,点亮了榻边的灯。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内室。
安姨娘侧脸朝柳嘉看去,妩媚地眨眼,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却在看清柳嘉的那一刻,花容失色地惊呼出声:“世子爷,您……血。”
安姨娘的声音带着颤意,明显受了惊。
血?柳嘉连忙垂眸去看自己,惊骇地瞪大了眼。
他的胳膊上全是血,雪白的中衣也被血染得一片一片,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
柳嘉一颗心疯狂乱跳,一股瘆人的寒意在体内急速地流窜。
他身上的这些个鞭伤不过是皮外伤,就跟不小心磕破点皮一样,这种小伤早该止血的,尤其太医给他用的又是宫里头最好的药膏,从前他也不是没受过类似的伤,通常情况下,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两个时辰就能止血。
再过两天,伤口就能结痂。
“咣!咣!咣!咣!”
远处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为响亮,每一下都仿佛重重地敲打在柳嘉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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