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从不离身的横刀,自吹自擂。
“四娘是只纸老虎,外头说她如何厉害,我就说无勇无谋!这样时候,身边连个带刀的都没有,凭是街市里的宵小就闯进去了,譬如圣人杀顺了意儿,连她的婴孩也要斩草除根,我倒瞧瞧她怎么办?”
李成器侧目打量他,个子老高,满脸稚气,说话只管抖威风,装大人,拇指顶开刀柄,咔嚓撞回去,东一声儿西一响儿的引人注意。
他忽然低头笑了,人来疯,和小时候一样。
“行了,知道你有心护住全家,进进出出带着这个。”
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乖乖坐下。
李隆基办差回来扑了个空,正满身满心的不舒服,但还是坐下了。
李成器道,“圣人惯来打一个抬一个,既杀了太孙,咱们能轮上当三个月香饽饽,我劝你老实些,天子脚下,带不带刀都一样。”
这话李隆基不乐意听,把眼一撇,意思是哪能一样?
李成器放轻了声气儿慢慢问他。
“我的意思,赶着这当口儿,人都盯着东宫,咱们趁乱进去,把嘉豫殿翻找翻找,也不必大张旗鼓……”
话没说完,李隆基蹭地窜起来,眼眶通红。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阿娘死的太冤枉!
韦团儿算个什么东西?下三等织毛毯的奴婢,偶然提拔到御前端痰盂,两手伸出来又黑又糙,比烧火棍还不如。
李成器直起了身子。
“我是尚食奉御,你是尚辇奉御,我问你,宗室女眷的死活,在你我职事范围之内么?”
“可刘娘娘……”
李成器的鼻子顿时皱紧了。
李隆基不能直视他微微吁气的面孔,软弱地把头侧开,续下去道。
“……和我阿娘,不配光明正大起灵么?”
空洞的沉默,只有灯火哔哔啵啵。
李隆基不肯将就,刘窦二妃被杀,不过就是七八年前,少年人时光飞快,回望只有一片玫瑰色的模糊阴影,他快不记得阿娘的样貌了。
“刘娘娘不愿意这样的!”
李隆基笃定道,自以为是把杀手锏,拿捏住了大哥。
李成器的生母刘氏,是李旦的正妻,将门虎女,固执又勇敢。
李隆基推己及人,相信她一定不肯被装在乱七八糟的匣子里回家,他甚至确定,以阿娘性情之软弱,最后的时刻,多半还是刘娘娘挡在前头护着她。
年纪渐长,他常不服气大哥,但想到阿娘,就觉得两人被紧紧绑在一起,虽然他们各有同母的妹妹,但为阿娘报仇这种事,当然是儿子的责任。
李成器没有坚持,廊下一溜灯火亮起来,有人大踏步带队走来,黑面红底的斗篷高高扬起,夜色里像把暧昧的火。
他拿帕子在弟弟脸上囫囵抹眼泪,下手太重,揉的李隆基吱吱哇哇。
“阿耶面前别提这事儿。”
李隆基推开帕子怒目瞪视,“为什么?”
招来李成器一声低喝,“护着阿耶!才有你的将来!”
震得他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儿了。
待李旦进屋,就见李隆基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端正正,像被先生罚了书。
“又跟人打架了?”
跟前伺候的人上来替他解斗篷,又端来热水。
李旦把两手埋进水里,半晌,交握着轻轻揉了揉僵直的骨节,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这病根儿是种下了,稍微变天就受不住。
李成器看在眼里,候着阿耶擦干手,就奉上早预备好的热汤婆子,瞧李隆基还憋着不吭声,替他道。
“三郎在外头立了功劳,等着向您领赏呐。”
“我不要赏!”
李隆基辩解,“我就想帮上阿耶的忙。”
李旦哈哈笑开了,小孩子多有意思,落地的豆苗儿天生天养,饶是打小儿没了娘,不妨碍他自说自话,就是一头乳虎了。
笑眯眯上完香,抹了抹香炉边上落的灰,方把汤婆子熨在怀里。
“武都尉人呢?替太子解围去了?”
“没办成,没脸回来见您呗!”
李隆基老气横秋地点评他堂姐夫武崇训,塌着腰,大喇喇岔开双腿,好似他在御前见过,几位久经宦海,老成持重的部堂官的坐姿。
“再说他又不傻,四娘那么凶,刷地甩他嘴巴子,打出来了。”
李旦哦了声,并不意外。
青年夫妻,经不起丁点儿波折,尤其瑟瑟那明亮如火焰的性情。
李隆基笑嘻嘻卖弄自家长了副利眼。
“他说不动四娘,定是回东宫寻二娘去了,阿耶放心罢!他从前不过是东宫马前卒子,这回纳入您麾下,待您做了雍州牧,领关中六万兵马,赏他机会立几样功劳,再回夏官,就该登坛拜将了!孰轻孰重,瞎子也看得懂。”
提起雍州牧,李旦和李成器都抿了抿唇,没开声。
雍州牧居郡守之上,掌关中军政大权,辖制两京,扼守咽喉,是帝国最重要的地方官员。李唐头三代皇子皆出京就藩,唯太子驻东宫,嫡次子为雍州牧,滞留长安治所,如此,万一太子意外暴毙,嫡次子便可稳定国本。
李建成为太子时,秦王李世民为雍州牧,李承乾为太子时,魏王李泰又为雍州牧,两人拥兵自重,先后夺嫡,唯李世民胜出,李泰失败。高宗晚年,李显为太子时,李旦便是雍州牧,调遣四方,令行禁止,若非圣人斜刺里插出来扰乱了秩序,李成器兄弟都该从行伍出身。
但两年前复立储君,雍州牧却久久空悬……
圣人信不过他,宁愿宠信女官和佞幸,李旦把汤婆子挪到肋下,这滚烫的热劲儿,皮肉经受不住,可是五脏六腑好舒服,他恋恋拢紧了,偏头问。
“照你瞧,这是他最好的出路?“
李隆基微顿了下,狐疑反问,“不然呢?”
李成器从旁狠狠瞪他一眼,他反应过来,毕恭毕敬道。
“儿子以为,就是如此。”
这兄弟俩,当着他的面儿打马虎眼儿。
李旦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悠悠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多年幽禁生涯养成的习惯,每到黄昏,人家吃晚饭,他便老僧入定般歇半个时辰,不言不动。
李成器轻手轻脚站起来,招呼李隆基一道出去。
偌大的演武场,望去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亲卫刷地立正,东宫见弃,左卫率上下夹着尾巴做人,李旦裁撤了衙署往常二三十号人的排场,出来进去,连金冠也不戴了,只戴东宫职事官的武弁。
草上抹了层浅浅的白,这会子功夫,竟停住雪了。
李成器站定了深深呼吸,凛冽的空气叫人清醒,偏头问李隆基。
“太子还在九州池?”
“哪能?!”
李隆基得意洋洋,自觉处置的非常妥当。
“左掖门外沸反盈天,苏安恒提着他的名号大骂圣人,这等奇观,他不该亲眼瞧瞧?圣人意思,叫他在门楼里头听着,他害怕,求我接应——”
李成器惊得打断了。
“皇城之内,你可不能披甲!”
“那是当然!我疯了么?自是推拒了。”
李隆基笑得微妙,拿方才大哥的话来回怼大哥。
“至于那些聚众倒武的东西,原不在你我职事范围之内,何必管他?”
——真行!
李成器溜了他一眼。
头先阿耶要放这半大孩子踩钢丝,他还有些提着胆儿,怕李隆基不知轻重,惹火上身,万一得罪了李瑟瑟或是张易之,总之两头都有些各色。
尚食奉御的值房挨着九州池,与东宫一东一西,隔着整个大内,宫内不得纵马,往常要么溜达着横穿永巷,要么骑马走重光门出,隆庆门入,但今夜下雪,他的披风挂在李隆基肩上,还真有点儿冷。
瞧他左张右望,浑没在意,李成器便打个呼哨叫人牵马。
“大哥越发懒散了!”
李隆基交代了差事,见大哥没话教训下来,便知道办的还行,打从心眼儿里高兴,又恢复了没大没小的做派。
两匹马嘚嘚踏雪而行,出了重光门,从黄道桥前横穿。
皇城散出来的官员三三两两,有打伞,有等家里轿子车马来接的,都挤在檐下搂着肩膀,冻得战战兢兢,眯着眼瞧两位英挺的小奉御冒雪而来,银鞍白马,浅绯小团花绫罗袍翻开,露出红侉长腿,都在心里喝声彩。
到了隆庆门,下马掏腰牌,再进景运门,过内医局,隔壁便是尚食局。
李成器抬起眼,见张昌宗大摇大摆在前,惯来敞胸露怀的轻佻装扮,黑裘拢在肩头,皮肉雪白。
李隆基附耳上来。
“大哥涵养太深了!反正在背后,便唾一口又怎么的?你瞧我!”
清清嗓子,呸地一口大大的嫌弃,直飞而去。
李成器嗯了声,提起衣角登上台阶,走了几步想起来,在门槛前停住了。
李隆基想瞧瞧张昌宗撒威风要撒多久,正渺着眼往里头望,忽见大哥满面肃然回头找他,忙跳上台阶。
“大哥!您说!”
那跃跃欲试劲儿,活画下来就能提上字,初生牛犊不怕虎。
李成器站的高两级,垂眼打量,有种幽幽的观察,侧面看兄弟俩很像,独李隆基的眼尾往下压,深深的褶儿和他这个人不匹配。
“我比不得你,在阿耶身边学些眉高眼低,大大长进了。”
李隆基的毛病他最知道,敢闯敢干,就是耳朵冒油,一日不听夸便难受。
从前阿耶宠惯,肯顺毛抓他,没成想东宫倒了,神都热锅爆油,一粒水星子就能燥起漫天大火,阿耶不说把他往下压压,反拔节儿竹笋样往上提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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