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恼了,忽身一把攥住小宝衣领,反手握住匕首,劈刀而下——
雪白锋利的刀刃,刮过他的脖颈。
总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底映出武延秀青筋浮凸的手,那冰冷的寒意贴伏在他皮肤上,等待着血光迸发。
郭元振摇头叹气,过来拍拍武延秀的肩膀,他醒过味来。
太孙还要用他,自是不愿他被什么消息搅了心智,所以那件事想必早已有了眉目……
他深深吸气平了平心跳。
“也是你办的?”
“宫女琼枝原籍宿州,离京返乡道儿上死了,当地县衙判的匪盗,尸身葬在义庄,府上两个丫鬟杳然无踪,至于陈金水……”
总章一阵犹豫,见武延秀眼底坚决,平铺直叙道。
“那时郡王见他进宫报丧,监门卫的记录里亦有这笔,可是有进没有出,标栏底下备注,说由琼枝领走,再没有下文。”
武延秀手指一僵,顿觉身体沉重难当。
那人飞扬跋扈,自以为坐稳了金殿,到了,就死在几个喽啰贱人手上。
这圈套甚至谈不上阴谋,一环环昭然若揭,哪怕隔了这么久去查,也是清楚明白,不过是看准了他三个儿子都是蠢货,没人替他昭雪。
“小六,你还好么?”
郭元振怕他承受不住,扶着手肘问。
本以为坐实了武承嗣冤死,他会哈哈大笑,没想到根本笑不出,一张脸憋得煞白,半晌直直身子推开郭元振。
“放开我!”
轻吐两口气,指总章,“照你推想,罪魁祸首是圣人,还是我二叔?”
总章与他并无深交,更不知道魏王府父子兄弟纠葛,可是看他一反常态,却莫名有种体谅,忖了忖道。
“线索断在琼枝身上,圣人可能,梁王亦可能,所以太孙迟迟未曾交卷,实是怕误导了郡王,对不应当的人心怀怨恨,往后行差踏错,实在不值。”
这是提醒他,怨怼圣人十分不智。
武延秀面无表情的瞥过去,凝视他半晌,笑了笑。
“你们懂个屁!到底是谁,我谢他祖宗十八代!我替他烧高香!”
一转念又道。
“啊呸!我那死鬼阿耶与他们本就是一家子,烧给谁不是烧?!”
总章默然无语。
郭元振架起他胳膊,预备回房。
“郡王醉了,你传话请太孙放心,他心愿已了,往后更当竭尽全力。”
擦肩而过时,眼瞄着这称职的细作,还是想不通。
“你既是上阳宫的内侍,为何说得一口五原郡乡音?”
总章低沉笑了两声。
“府丞与吐蕃周旋时,可曾听说边境上有第三种人?”
郭元振茫然摇头,他便道。
“唐人是其一,吐蕃人是其二,至于被吐蕃俘虏的唐人,或是被国朝俘虏的吐蕃人,便是其三,这些人贱比牲畜,人皆可杀可辱,即便万中无一地运气逃回本国,亦是惨遭亲友唾弃,永世不可恢复本姓本名。”
别说武延秀,连郭元振出使吐蕃,驻扎当地三四个月,也不知道两国对待俘虏是如此一致地惨烈残忍,当下都噤住了。
“我爷娘便是这第三种人,他们生下我,教会我家乡的文字和乡音,想尽办法送我返回国朝,可是我……却只有净身入宫这一条路走。”
总章哼笑了声,向武延秀补叙前事。
“那从香料铺出身,被哥哥排挤,只能去当兵的,是我阿耶。”
武延秀心里一悸。
不知怎的,竟对这身世悲惨的畸零之人感同身受,觉得这话也像说他,因而挤出个惨笑。
“那这么说,往后我若有命回京,也是第三种人了。”
想想纠正。
“不对,京里只有他们,我是第二种人。”
郭元振面色一沉,“我绝不会那样看你。”
武延秀被他挂住半边身子,剩下半边往下出溜,烂泥鳅样稀里哗啦,全无可取,唯眼尾因饮酒之故,较往常更见靡红,其艳如霞映澄塘。
轻佻地一笑,推他道,“我又不是说你。”
转身问,“小宝是你的原名?”
他总章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却苦笑着不肯回答。
武延秀拍拍他胳膊,难得换出温柔声口,应承他。
“往后你还叫小宝。”
第140章
安乐郡主府整队出发去石淙, 傍晚即到。
杏蕊久未策马奔驰,跑了几个时辰还神采奕奕,跳下马, 扛个大包袱,三言两语,便跟守行宫的老太监搭上话了。
晚霞剩一丢丢, 深深的紫色光晕里两个碧绿的剪影,真是春天了。
丹桂扶着瑟瑟,“郡主, 能走了么?”
“麻筋儿还颤呢!”
瑟瑟恨不得抓武崇训来咬一口。
叉开腿颠了四个时辰,驿站的驴也没见这样使唤,闹得她站不能站, 走不能走, 稍作动弹就期期艾艾,像个废人。
“圣人的白玉床都搬走啦!”
老太监佝偻着腰,边说边摆手。
“说全要拆!到处乱着,郡主娘娘别瞎跑,咳, 我们这些人谁记挂?有门路的早走啦。”
瑟瑟拐着腰,使眼色给杏蕊,片刻武崇训出来, 顶着她眼刀子来抱。
光天化日之下!
瑟瑟吸了口凉气,推开来四下看看,“你就不怕传回京里?”
“能传话的都走啦,行宫并周边山庄, 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归控鹤府,如今因要拆, 掌事的搬去云岩寺了,只留下拆房子的虞部员外郎在。”
瑟瑟不乐意了。
“我的人你不让带,这下可好,人去楼空,谁伺候我?”
说是静悄悄儿出京,再少再少,贴身还有十来个,哪能断了她的使用?
武崇训简朴惯了,对她张狂的做派早存改造心思,趁此机会连哄带劝。
“员外郎亦有从五品,吃要细粮,睡要缂丝,都紧着你先使……”
低声补充。
“再说,不是说好了我伺候你?”
瑟瑟面上发烧,饶出话来埋怨。
“我不管,人家宫眷出门,几百丈红绡挡路,好不叫闲人张看了去,你不让我摆架子,往常陪眉娘出来,也是这么抛头露面的?”
眼看夜风将起,着凉了不是玩的,武崇训不等她示下,弯腰把人捞起来。
瑟瑟没防备,只觉头顶上忽地一凉,脚后跟撞着腚,鞋就掉了。
“哎哎——”
“别动,里头拆的乱七八糟,进去就知道了。”
武崇训虚张声势,板着脸把眼一瞪,还真蒙住了。
瑟瑟老老实实往他怀里窝,瞥见丹桂边捡鞋边笑,忙够起帔子搭在脸上,更如了他的意。
时高时低不知走的什么道儿。
她抓着他前襟,便嫌重绣硬扎扎的,蹭得脸疼,难怪他喜欢穿熟罗,或是夏布,花色不如锦缎明亮丰富,但贴身软和。
可惜临出门前,尚衣局新春的料子送来,被她把熟罗全换了蜀锦。
沿路有人迎候,都被他打发了,终于进屋,稳稳当当搁上软榻。
骤离怀抱,瑟瑟舍不得,伸手抓他亲近,却扑个空,扒开帔子一瞧,那人已挪到书案前正襟危坐。
“喂——”
武崇训眼都没抬,“厨子带来了,你歇歇,待会儿好生吃饭。”
她扭了几扭,他都不理论,丹桂等只当有他照应,也不进来。
瑟瑟把脚翘到炕桌上,软声念他。
“表哥!你来给我拆首饰,头皮痛——”
半晌竟无人应声,是武崇训太过专心,没听见,且念念有词,似在心算。
瑟瑟绣了一回荷包,撕了一回扇子,还是无聊,手边搁着一盆报岁兰,七八支花箭,她便拈了朵花在掌心揉搓。
听他默念了一会子,噗嗤发笑,插口道。
“表哥算错了!上户年缴三百钱,中户二百,下户一百,拢共两千余户,上中下多少不论,最多六十万钱罢了,哪来八十万?”
武崇训一愣。
低头再看,纸上密密麻麻记的赵钱孙李,后头一列标明户等是上是下,怪他方才取了个笨主意,一页页总数再加,却不知哪一步加错了。
“这种流水账,使算盘,一盏茶功夫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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