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的联想一大堆,但他还算识时务,转而道。
“二娘非叫我去春官旁听,越听越糊涂,问二叔么,不如不问,问二娘吧,偏又病了。殿下别说背地里,在哪我也不敢摆架子啊,从来只有她敲打我的,别说她,连女史也能给我松松筋骨。”
李显顿住脚,思量再三回头问韦氏,“这真是仙蕙自己挑的?”
武延基面上讪讪,难得知道发臊。
李显夫妇外放时,他便自觉配不上李仙蕙,被她教训打骂,心甘情愿,如今贵贱颠倒,连阿耶都死了,他愈发跟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可是没关系,梦寐以求的人,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怕。
“太子妃不必担心,二娘这是老毛病,打小易受风寒,那时宫里有一味药,药引子是□□皮磨的粉,她不知道时还肯吃,后来知道了,打死不能入口,回回天气骤变就要闹一场。”
说着从袖口掏出个扁扁的银匣子,献宝似的往前送。
韦氏糊里糊涂接过来,盒子上有个小小的暗扣儿,稍微使劲儿,啪地盖子弹开来,顿时一阵恶臭。
“诶,这什么?”
韦氏要扔又不好扔,胳膊往远抻着,拿帕子捂鼻子。
李显忙接过来,皱巴巴一团烂麻布似的玩意儿,湿哒哒好像还带血,想仔细看看,实在臭不可闻,赶紧关上盖子递给内侍了。
武延基很骄傲,“昨儿晚上湖边忙活大半夜,就逮着这么两只。”
“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儿。”
韦氏笑的有些勉强。
“好方子宫里尽多,药材也不缺,她不肯吃这一味,另外配别的就是了。上午女史来过,瞧她病歪歪的,又叫配了新方子,才吃下去已是好多了。”
武延基不信。
“真大安了,太子妃为何不让臣瞧瞧?”
韦氏迟疑了下,嗔怪地笑,“姑娘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好看。”
“我又不是没瞧过!”
看韦氏不信,他龇着牙发誓。
“没骗您,我们小时候,别说鼻涕眼泪,颜夫人逼我们上终南山打猎,夜里睡山上,有狼有虎的,她要解手,还是我跟着几步远,替她望风呢!”
韦氏大皱起眉,拍案道,“这也太胡闹了!”
吓得武延基不敢吭声,李显忙插话。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颜夫人如此严格教养,仙蕙能养成这模样儿?瑟瑟也说学骑射,学了什么?丹桂不提着就跌马,难得她跌了几回,骨头还没断。”
“她往后可是长公主!你瞧太平——”
当着女婿不便过于臧否宗室,韦氏无奈地撇撇嘴,终于松口,“既然如此,你往后头瞧她去罢。”便叫了个嬷嬷领路。
武延基乐得忘了向李显行礼,问内侍讨回□□皮,转头就走了。
韦氏简直大开眼界,盯着他背影摇头叹气,李显板着脸坐下,叫人回避了,自闷头想了一回,还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韦氏恼地推他。
“你可高兴了,有他比着,没人笑话你。”
从前五个一道教养,独李显是个笑柄,韦氏维护他还受牵累,甚至若非在各种考试给李显放水被抓个正着,圣人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她。
李显面带羞惭,转身抱住韦氏肩膀,动情道,“当年你为我做傻事,阿娘也叹气……”
韦氏一向对他不顾场合的倾述衷肠感到别扭,今日却不反感,许是东宫各处过年的装饰还未除尽,金红闪闪,格外喜庆,所以没推开。
“老天爷到底厚待我,拢共生养五个,就得了两条活龙。”
看看李显,目光温柔和蔼。
“圣人也养活五个,竟没一个如意,这么说来,我比她强。”
说起这些李显怅然若失,两个哥哥死于非命,弟妹又不亲近,他很唏嘘,想阿耶幸亏死的早,不然成天要长须短叹,又想到自家尚算齐整,重抖擞了精神,握紧韦氏的手道。
“你自然比我阿娘强。”
顿一顿,“倘若我比阿耶活得长久,陪你到底,就更强。”
他絮絮叨叨,讲起对女皇的理解。
“你别以为阿娘有多喜欢府监,或是那和尚,做个伴儿罢了,哪比得上我阿耶?少年夫妻老来伴,阿娘倘若留得住,一定愿意阿耶陪她。”
琉璃屏风映照出夫妇相亲的身影,金箔描画,一丛丛繁花纤毫毕现,却不是牡丹,而是纤巧单薄的香雪兰。
韦氏伏在李显怀里,倏然发现翠绿叶片上一笔雪白……
哎呀,她头发竟白了。
伸手去抚鬓角,被李显捉住了,“怕什么,待会儿替你拔了。”
仇恨恐惧烟消云散,她闭着眼,把泪水蹭在李显的衣襟上,低声道。
“能这么好好的过,我们就好好替她送终。”
第133章
窗外的瑟瑟看着武崇训白里发青的脸, 尴尬,又有种释然。
隔墙之耳见不得人,她拽着武崇训的衣袖, 大大方方喊了声。
“阿娘——”
帘子掀起来,匆忙分开的李显站起身挠了挠头皮。
“回来不说一声儿?往后来,也许你动用东宫车马。”
武崇训行礼。
瑟瑟胡乱蹲了个福, “阿耶这样宠惯我,言官要说话的。”
李显把手一挥,很不以为然。
“又不曾卖官鬻爵, 欺男霸女,圈地拆房子,不过是爷娘车马借你用用, 也与他们相干?”
“阿耶说不相干就不相干!”
瑟瑟走到韦氏身边, 乖巧地拿帕子替她抹眼角,依依撒娇道,“我就去石淙住小半个月,瞧瞧春天的花儿,阿娘就这么舍不得?”
“不是为你。”
当着女婿, 韦氏有些不好意思,侧头避着。
瑟瑟顿时不乐意了。
“那又是为二哥!阿娘偏心,自进京来, 便把我和三姐忘在脑后。”
“胡说!”
韦氏笑骂,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叫两口子坐,
宫人走来倒茶的倒茶, 关窗的关窗,韦氏便叫人去厢房开箱子。
“不是不让你去, 是叫你晚点儿去,等月底暖和些,你又坐不住。”
说到这里便有些责怪武崇训,瞪着女婿问。
“兴泰宫不是说不好开凿?横竖今年建不起来,避暑还得去三阳宫,你们想看花儿,夏天也有啊,荷花、凌霄,还看不够?”
武崇训噎了下,瑟瑟便替他道。
“原是难办,然上月府监请了个神僧做法,地基底下的石头竟自己裂了,工期大大提前,我阿翁说,三阳宫三月初就能拆。”
李显张大嘴,“还有这事儿?”
储君垂问,武崇训重站起身回话。
烈烈艳阳之下,他披红重绣,腰杆儿笔直,堂皇如烁金的神像。
韦氏满意又有几分自惭。
听瑟瑟在旁嘤嘤嗡嗡,便狠狠瞪了眼,一般是洞房花烛,劳其筋骨,人家怎么教养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家这个宝贝,活像下田干了几日重活儿,扭股糖似的直往榻上出溜。
“臣不敢欺瞒殿下,实是府监急于求成,阿耶出了个主意……”
韦氏转过脸来满面不解。
“梁王再能干,这种事,想快也快不起来呀。”
她总是欣赏武三思,李显不满,虽垂着头,轻皱了皱眉。
武崇训的口气颇为置身事外,并不以之为荣。
“阿耶听西来的使节讲,大秦国好建神社,又高又大,全用巨石,取石时以铜刀凿小孔,打入木楔,再浇水,木楔浸水膨胀,就能胀裂石块。”
“哎呀——”
李显这回终于露出惊讶钦佩的神情来。
“梁王真真儿见多识广。”
瑟瑟歪在韦氏身边,嫌太阳晒,扯起银红帔子的一角搭在眼皮上遮光。
丝丝缕缕银线犹如月光,轻盈地笼住他头脸,把他耿直的神情软化。
她斜斜睨着,不信他听不出司马银朱的弦外之音,不出权臣国祚不保,那谁来当这个权臣?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
“这主意听着轻巧,其实极费人工,铜刀凿石,数十下就钝,要就地起炉灶,将钝刀子软化,磨利,过水降温,方可再用。一个石匠,要跟六组人生火磨刀,日夜替换,去岁修嵩山十八盘已惹民变,有的人家,三个儿子征来两个,地盘上累死,今年兴泰县再如此消耗,又要出事。”
嵩山修路的麻烦,李显夫妇略有耳闻。
事情不大不小,未递上大朝会,但京里议论纷纷,更多人习以为常,李显没想到武崇训有这番见解,诧异地往他脸上看了两眼。
“上回多亏石淙县令是个狠人,会同春官动用府兵,连吓带哄压下去了,不然圣人瞧见百姓哭爹喊娘的场面,就不必消暑了。这回兴泰县令不知如何,你提醒梁王盯着些。”
“劳民伤财,原不可取,用兵镇压,更是可一不可再。”
武崇训仔细审视了李显两眼,方正色道。
“臣预备起一道奏折……”
他没展开,就顿在这里,恭顺地垂着头,等一个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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