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车子比头先武崇训调拨给枕园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更阔气轩昂,顶上孔雀羽盖,外壁点缀金玉锦缎,且大且沉重,车辙子深深压进土里。
晴柳前后摸了一遍,赞叹用料扎实。
李仙蕙道,“我偏不喜欢桂木,你记着,往后咱们府里用辛夷木。”
晴柳应了记下。
回到重光门,就听见司马银朱高声吆喝人,掀帘看时,乌压压人群,她站在马背上指挥,鹤立鸡群,风吹的招展,夹道花牌、花灯、花树累累坠坠,仿若过上元节。
李仙蕙不肯扰她,叫车子一溜过去了。
晴柳道,“女史忙得下颌都瘦了。”
果然到晚间,司马银朱也抽不开身进来。
东宫铺排开偌大排场,较之从前枕园,规模足有二三十倍之别,三姐妹各有各的院落,忙着收拾摆弄,就没一处吃,饭毕才换衣裳,忽然报说太子来了,李仙蕙忙到廊下迎接。
打眼看,爷娘都换了打扮。
一个戴赤红远游冠,配金蝉翠冠带,绛纱圆领袍上蹀躞带松松的,一个步摇堪堪垂到腮边。双双目不斜视迈步进来,前后簇拥着几个小黄门,都是机灵清秀的孩子,奴颜婢膝,刷刷小跑着前后打门帘儿。
金玉顶戴,比不过活人的抬举,有人跪下去,站着的人身份就贵重起来。
窗外是深稠的夜色,父女灯下相对,都是恍如隔世。
李显看上去有点倦怠,又有种松弛,正如常日的圣人,安闲享受着旁人无时无刻的揣摩。
半晌道,“这一年辛苦你了。”
李仙蕙稳稳端着两只手,臣下觐见主上般恭谨端肃,檐下宫灯的光亮斜斜顺过来,铺陈在她膝上,一片昏黄的泥金。
她镇定答道,“阿耶是我的靠山,没有阿耶坐镇,我左支右绌,不能施展。”
李显听了感慨万千。
这孩子是太懂事能干了,叫他没话能教导她。
展眼环顾这里,三底两面,五开间全打通,前后花园廊庑交错,堆砌各样珍玩,从地到天满满当当,铺陈的全无余地。
当然是韦氏的手笔,也算豪奢,但比起上回武三思故意提起的太平公主府,还是简朴了些。
“过几日拨笔款子给你,把房子再整治整治。”
李显强调,“按你的喜好来。”
李仙蕙推辞。
“不必了,四月就搬去郡主府,这里只是暂住。”
但五个孩子独她不在膝下,打回来,又全靠她里外周全。
李显有所亏欠,坚持道,“知道你夫君耳根子软,可天下夫妻,没有不闹和离的,纵然我对你阿娘百依百顺,她还常说要卷了包袱走。把这里置办舒坦,往后你动气就抬脚。”
李仙蕙听了抿唇一笑。
人说太子怕老婆,这怕字,实在流于表面,他是爱,是敬,是端着捧着,侍若神佛,反而韦氏替他顾虑形象,拍拍他手,叫别说了。
换个角度说服女儿。
“他老实本分,难道你就没有陪爷娘住两日的时候?”
李仙蕙笑着答应了。
李显想起长女,幽幽地叹气,“云卿若是有你这般宽让随和,心里头咽的下事儿,便不会客死他乡了,哎。”
“云卿也好,云卿刚强,所以过刚易折……”
提起云卿,韦氏泪眼婆娑,整了整李仙蕙的交领。
李显语带哽咽。
“这事儿原不该眼下提,可我不愿瞒你……昨儿你大姐夫上门,带着一溜儿女,大的十二岁了,小的还抱在怀里,他也是望四十岁的人了,痛哭流涕,请我挑选一个嗣子,归到你阿姐名下。”
李仙蕙想起初见时瑟瑟的抱怨,急忙阻拦,“阿耶,姐夫不配您提携他。”
李显抬眼看女儿,有点不解。
“可你阿姐只有这一个亲人呐,我不提携你姐夫,往后挪她进京,墓志上如何着落?后继香火如何承继?单是迁坟启棺要嗣子摔盆,这……”
“我不是阿姐的亲眷么?瑟瑟不是么?”
李仙蕙硬邦邦顶了句,陡然发现阿耶荒唐,从女主手里接过的江山,竟还要把女人死后哀荣,归结于挂名的夫婿。
李显难堪地咳嗽一声,心里却想,若非如此,圣人又何必传子不传侄?
连她老人家都绕不过去的坎儿,云卿何德何能?
但他是个软烂的性子,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是。”
李仙蕙顿时有些别扭。
对司马银朱承认阿耶不堪重用是一回事,当面感受是另一回事,她舌头底下压着许多金玉良言,要阿耶兑现承诺,安排颜家子侄入仕,更进一步结交朝臣,帮重润建立起权威……
李显察觉了,眼神闪躲,打了个呵欠便向外走。
“从前着急,如今倒不急了,反正重润已投了魏相的性子,你和你祖母一个脾气,坐一望五,恨不得一辈子的活计三两日干完。”
他就是躲懒,能躺着绝不站着。
李仙蕙并不意外,担亲生的爷娘,再差也是自己人,欠欠身道。
“明日礼仪繁复,阿耶、阿娘早些歇息吧。”
韦氏本来跟着李显走出去了,又折身回来切切叮嘱。
“那颜夫人,入宫时已是新寡,行事稳重,我年纪尚不及瑟瑟如今,瞧不出她为人,但上官和太平两个,我自幼相熟,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狂妄。”
“才人狂妄?”
李仙蕙当然不信,诧异地挑了挑眉。
“圣人身边佞臣尽多,府监不提,单一个宋之问,便自恃材高,想凭特进入部,还有韦团儿,胆大心黑……独才人谦恭勤勉,事必躬亲,自古以来圣贤的品性,她全占齐了。”
韦氏盯着她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李显站在外头催促,“院子里风大,脚冷。”
“外头也说宋之问是两京第一才子。”
韦氏拉住李仙蕙飞快道,“他这个第一是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
“阿娘是说……”
韦氏道,“至于上官,与重润一般自学成才,她就算生性古怪,偏要去崇拜仇家,为什么又惺惺作态,不肯与颜夫人勾连呢?”
“阿娘的意思是不结党反而可疑?”
李显在风里跺脚。
韦氏匆匆赶去照应,撇下话道,“总之瑟瑟毛躁,你更要稳重。”
次日大家都起得晚,因婚礼在黄昏,不如早上睡饱些。
瑟瑟坐不住,梳了头便跑出院里。
瞧万里无一丝云彩,湛蓝明亮,便很高兴,回来见一人坐在琉璃屏边,脚下点着羊油细蜡,晕噔噔的瞧不清眉眼。
“女史辛苦,润润唇吧。”
瑟瑟当司马银朱进来歇脚,接过丹桂奉的茶送上,兴兴头头问。
“水路做完了么?二姐说我出降,仪仗经过的地方全要洒扫,还要设行幕、路障,可是今天风这么大,沙子哪扫的干净?”
“那些干你什么事?”
司马银朱抬手理了理鬓发,中指上套着个嵌金的筒戒。
“头先常教导你,女子不必以婚姻为重,凡事皆在人为,圣人开拓的疆土,诸位郡主、公主有承袭之权利,更有拓展之义务。”
她搁下茶盏,转过眼来看瑟瑟,目光满怀期待。
“请郡主记着在我阿娘面前说过的话,说您仰慕女子之威仪,远胜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这份托付真正沉重。
女官上朝制度,上承两汉,下启大唐,开五百年未有之变局。
瑟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师傅,我要做的,并非为报答您或者夫人,全是为我自己。”
司马银朱很欣赏,转着筒戒徐徐笑道。
“对,正该如此,男人千百年凌驾女人头上,便因为他们自私自利,孜孜以求,为利益而结盟而争斗,从不放松,更不指望陌生人的善心好意。你记着这句话,为自己,便是为我,为太子妃,为两位郡主,亦是真正的为圣人。”
第122章
“——吉时到了!”
钟楼上才响半声儿, 丹桂一跃而起,推瑟瑟出来。
当地停了一架五尺高,镶金裹铜的大檐子。
正面覆盖剪花的棕榈叶装饰, 四根大红色脊柱,排列渗金铜铸的云凤花朵,四面悬挂刺绣的横额和珍珠帘子, 因院里灯火黯淡,珠光愈发温存,柔柔一层, 如月下水光。
瑟瑟穿的蓝绿深衣,外头大袖虽阔朗,内里长裙紧窄, 很拘束步伐。
她想提起来利落些, 杏蕊瞥见就摁住手。
“郡主别,拖地才吉利的。”
都是无谓的讲究,往常司马银朱嗤之以鼻,瑟瑟也跟着不当回事,但今儿这样日子, 瑟瑟愿意把所有规劝都听进耳朵里,点点头,紧着小碎步走。
檐子前后垂了绿丝绦, 用金鱼钩子挂住,框箱外围绕着银丝绞索结的藤蔓,一缕缕细密柔软,插缝儿点缀的鲜花。
虽是冬日里, 月季也有、绣球也有,团团蓬蓬, 花样间杂,冲淡了天家富贵逼人来的豪奢,添上些温馨的女儿香,尤其正面几朵殷红的大芍药,软软垂垂,铺展开满地的柔光蜜意。
瑟瑟托着芍药花瓣掂了掂。
这花真是不易,风刀霜剑夹击,竟还窈窕带露。
杏蕊笑,“郡马交代了,叫别走漏风声,其实奴婢们早知道郡主府里藏了一座温室,就在正堂背后,单为它,还请丹桂姐姐过去瞧了眼,青石板路两边鹅卵石填满了,全种的芍药,郡马那几棵菖蒲、红蓼和鸢尾,都贴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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