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必说了,都是明摆的事儿。
武周明明有女帝,却没有女亲王、女郡王,更没有宗室女入仕做官。
太平公主府堂皇富丽,远超魏王、梁王两府规制,却只有长史,没有属官、亲卫,环绕她的文士才子,未尝没有借她之力攀爬青云的野心,却只能以诗文晋讲的身份陪伴身侧,如同控鹤府诸人被世人嘲笑。
——世道太不公平!
看今日之上官才人、颜夫人并司马银朱,比狄仁杰、魏元忠差很多么?
瑟瑟越比越有信心,有朝一日制度总能更改,公主、郡主也能募官,领一方州府,征税养民,甚至宣战领兵……
李唐开国有过平阳公主立功赫赫,昙花一现未成制度,却予人无边联想,很不必计较一时长短。
她在片刻之间下了决心,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空衔儿挂在表哥头上也一样,反正我跟他,是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哈哈哈!才我去笠园就是想看苏安恒的奏章,偏被眉娘岔开了。”
“看人就是,还看什么文章?”
司马银朱接过冷茶一饮而尽,手指太初宫方向,先吩咐丹桂。
“太子、梁王,并两位武将军,下朝一道去西上阁,你去笠园,请嗣魏王并九江郡公,记得换朝服啊。”
点杏蕊,“你去请新安郡公。”
点晴柳,“你去请我们家的平恩郡王、宜兴郡王、北海郡王。”
众人眼前皆是一亮,李仙蕙先问,“两位武将军都回来了?”
司马银朱嗯了声,不及细答,叫住丹桂和杏蕊叮嘱。
“郡马不在,嗣魏王、九江郡公、新安郡公畏手畏脚,你们提着些,进去了就站在梁王身后,不必害怕。”
对晴柳道,“我们家郡王头回入宫,更该胆怯,你换身衣裳陪着。”
晴柳摩拳擦掌,李仙蕙不肯为了与男人争就扮成男人样子,约束得她常日长裙宫装,现下要陪郡王觐见,自是穿八品的淡绿圆领袍衫了。
几人诺诺去了,瑟瑟激动,“我们呢?”
“少不了你。”
司马银朱洋洋一笑,带着指点江山的豪爽。
“苏安恒此刻就在丽正书院,圣人口谕,宣李武两家子弟尽数进宫,走罢!排在一块儿比比,帮圣人堵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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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日光破晓,朝会已走到尾声。
女皇端坐在御座上,听狄仁杰和魏元忠一搭一档,讲疏浚运河的必要性,魏元忠直指此一项应为长期开销,不当回回临事筹钱,言下之意要地官松手。
夏官尚书也出列,讲边境暂且安宁,但吐蕃、突厥皆是野蛮心性,国朝不必主动出击,但当加强防务,更新武器,倘若地官有余钱,不妨周济些个……
来回都是陈词滥调,不用她吭气儿,三方已经论出个居中结果,于是速速散朝,最前排几个人挪到西上阁小书房里继续。
孙儿孙女们早等着了,一听脚步声来,全起身垂手站立,眼盯着地衣,齐声道,“臣请圣人万安。”
女皇临窗坐下,跟着上朝的千牛备身挡在外头,身边已换了韦团儿伺候。
热茶端到跟前,她举目笑了笑。
“都来啦——”
挤挤挨挨一屋子,高高低低,不分彼此,皆是金冠华服,老的慈眉善目,小的谦恭守礼,瞧着真像至亲骨肉,内中只有一人布衣,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耳听女皇笑谈,边看边皱眉,仿佛辨认到底谁是李家子。
又有几个妇人、少女穿插其中,遍身绫罗,花枝招展,见了生人却毫无掩面避让之意,全把眼盯在他身上。
“苏卿家——”
女皇一手指着李显,温煦地提醒。
“你别认错了人,这才是李唐的太子,亦是朕的第三子。废长立幼、外戚干政等等弊病,历朝历代皆有,本朝么,情形复杂一点,还多了个武家,不过不妨事,就算朕老糊涂了,不还有卿等忠良一力劝谏,规范朕的行为么?”
几乎算是罪己诏的言辞,对在任官员来说,就是道催命符了。
苏安恒在家留好了遗书来的,听到这等杀气腾腾的回答,非但不怕,还有些兴奋,但李显的冷汗已渗透了鬓角,恨不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祈求阿娘原谅。
苏安恒从容跪下来,以头顿地,敲着金砖砰砰响。
“草民既读了书,开了智识,这条命便是为天下万姓暂存手中。草民只请圣人再三思量……”
昂起头义正词严,恨不得挂起面旗帜在头顶招展。
“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
虽居正统?说的好听,不过是嫌她牝鸡司晨罢了。
好家伙!
夸他一句忠良,项上人头就不要了,她搁在膝上的食指刮着挺廓的重绣,那双深沉的老眼,在日光下有些狰狞。
“朕供奉武家七代先祖在明堂,卿家一路进宫来,未瞧见么?”
她回身笑向颜夫人抱怨。
“朕那时就说,明堂还当再高一层,免得有些人老眼昏花,视而不见。”
苏安恒陷在地衣里的双手颤颤握成拳头。
瞧女皇的意思,这马虎眼儿是要打到底了。
她的心狠手辣天下人都知道,这二年休养生息,仿佛良善了,其实呢?一把刀见惯了人血,哪还肯归鞘。
他咬咬牙,硬是把脖子往她刀口上凑。
“以陛下的远见卓识,难道不懂钟鸣漏尽,物极则反,器满则倾的道理?天意人事尽归李家,若非武周运祚将衰,四面夷狄岂会纷纷侵扰,屠害黎庶?陛下年在耄倦,若不能复子明辟,必要遗恨万年!”
他骂的甚为过瘾,却如石头滴溜溜滚进万丈深渊,没换回任何反应。
女皇皱了眉,想当初,她也夸赞过骆宾王的才学,可未留他性命,这苏安恒唠唠叨叨,颠来倒去说好几遍,就以为够资格以才学免死么?
立在女皇身侧的颜夫人回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好端端的乡间儒生,带两个学生考学入仕不好么?偏来搅和人上人的浑水,果然女皇挑了眉毛,好奇垂问。
“他担当重任,那朕要往哪里放呢?退位,还是自戕?”
苏安恒呆住了,惶然抬头直视天颜,面孔一瞬间变得惨白。
数道目光交织在他脸上,有同情有讽喻,却没有他之前想象的,李家人痛哭流涕的感激,相反,太子手足乱颤,目光如刀,恨不得亲自动手,往他嘴里塞满草糠,几个年轻人亦是神情轻佻,等着看他笑话。
——他可真是他阿娘的好儿子!
第89章
苏安恒心寒至极, 反而痛下了决断,把头一昂。
“草民以为,可由太子上朝, 圣人仿前朝皇太后旧例,垂帘听政!”
这馊主意一出,连瑟瑟都没想到, 女皇更是气得笑了。
高宗在世时她倒是垂过帘,三两日便嫌珍珠碍眼,裁撤了, 从此傲然坐在百官头顶,这东西竟叫她倒行逆施,退回三十年前?
她嗤笑了声, 低头问李显。
“叫你坐在朕前头当个傀儡, 你肯么?敢么?”
李显恨得瞪了苏安恒一眼。
满堂寂静,只有他的呼吸愈加沉重,轰轰地像个风轮,吹得苏安恒一张脸苍白凄惨,僵持片刻, 反是边上挽着红帔子的女郎开了腔。
“苏郎君会错了意,您以为来了神都,会看见李武两家剑拔弩张, 打架争地盘么?那是市面上宵小、暴徒行径,实则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是至亲手足,诸位表叔、表哥, 皆为李唐鞠躬尽瘁,既有功劳, 又有苦劳,譬如将军……”
可惜武崇训不在,瑟瑟只能指着人堆里的武攸宁说话。
“将军讨伐孙万荣、李尽忠,千里驰袭,孤军深入,背上还中了一箭,如此国之功臣,难道我阿耶要单单为了他生来姓武,就贬官降职么?苏郎官放心,圣人在时,我阿耶要叙亲戚情意,以大局为重,宽怀容人。即便圣人百年之后,也还要用武家,尊养武家。”
女皇听了欣然赞赏,舒展开眉目,眼波在瑟瑟脸上停一停。
瑟瑟口口声声叫苏安恒放心,实则是代表李家,至少李显家,请她放心。小书房议事,她不准韦氏参加,便是看李显可有长进,没想到十四年后还是一样,还得另有一人替他发言。
瞧瑟瑟侃侃而谈的样子,比起韦氏当初,老母鸡护雏般,一手护住李显,一手指点江山,可顺眼多了。
听宋之问说,韦氏面容憔悴,性子也变了,从前多么奢华,用青金石铸造汤池,一汪香汤碧波荡漾,连吐蕃赞普都咋舌,如今却是清减,步摇、璎珞懒怠使用,仿佛宠辱不惊便是她重入宫阙的底气。
可她到底还记得贵为国母的痛快享受罢?
不然怎么会给幺女起名瑟瑟,区区太子妃,可动用不了青金。
苏安恒道,“国朝人才济济,没了武将军,自有张将军、王将军!”
女皇的浮想联翩被他打断,便有些不耐烦,训斥李显。
“苏卿家指望你担待,你不吭声,岂不令他失望?叫人猜测朕压制你?”
李显浑身一颤,欲跪而不敢,两手握着衣角怔怔发颤。
——这是一顶储君扛不起的大帽子。
女皇还政之心并非不诚,为他做下的安排更可说是无可挑剔。
从石淙回来不久,东宫募官,先点了德高望重,早已致仕的前任凤阁内史豆卢钦望为太子宾客,再以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太子左庶子,擢升凤阁舍人崔玄暐做天官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最后点了相王李旦做太子右卫率。
这个阵容排出来,满京咋舌议论,概因规格之高,不单远超当初李弘做太子时的班底,甚至还超过了高宗李治和太宗李世民做太子时的班底。
有这几个人做招牌,在京官员终于彻底相信,女皇确实要以当初建立武周的决绝强势复立李唐,立时争先恐后钻营门路,想投入东宫。
君臣如此一心,储位本来稳如泰山,偏苏安恒多此一举,说的好听,是替他争取,可连垂帘之议女皇尚不接受,他又能主张别的什么?
多行一步便是图谋不轨。
“儿臣痴长岁数,体弱无能,无力承担……”
女皇摇头道,“你呀——别的不成,倒是找了个好女婿!”
瑟瑟心里咯噔一下,直直瞪视天颜,心道武崇训不在,这话怎么已经递到御前去了?余光又见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武延秀亦是猛地一抬头,又飞快低下去。
李显追问,“儿臣的女婿?”
他看看武三思,“三郎远在高阳,竟能预知今日之事?”
这话冒失,似暗示他们父子有所图谋,但武三思顾不得挑剔,急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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