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你瞧我被虫子咬的!”
果然好几个大红疙瘩,“他呢?遭什么罪了?”
瑟瑟这才说了实话。
“……躲雨的时候,草里钻出来条银环蛇。”
“现下人呢?!”
“刚巧六叔上来扎草亭,说耽误不得,拿刀子放了血,就昏过去了,六叔叫我先过来,下剩的他料理。”
李仙蕙眨巴半天眼,先想瑟瑟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武崇训因她中毒,她竟还好好地在这里换衣裳,又想人果然是越不靠谱,便越遇见靠谱的人,听她话里意思,武崇训是丁点儿都没埋怨她的。
罢了,仪式当前,李仙蕙指晴柳服侍她脱换,边叮嘱。
“衮冕不是穿着玩的,你老实些,淮阳郡公别的靠不住,这总不能乱来。”
瑟瑟难为情。
“这回算我欠他的,反正慢慢儿还么。”
亭子里顿着一只更漏,李仙蕙看了看,还差两刻钟就是吉时。
紧着自家脱换,催晴柳给瑟瑟梳头,“换了随我过去,今日要紧。”
忽地灵光一闪,“那蛇到底咬他哪儿了?”
第78章
瑟瑟期期艾艾不肯明说, 李仙蕙又非要问。
晴柳急的团团转。
“哎哟我的好二娘,这会子何必问这个?早些上手怕什么。”
姐妹俩一齐瞪过来,瑟瑟面红脖子粗的要发作, 李仙蕙反笑了。
“原没什么,就怕亲迎礼上难看。”
晴柳窜到瑟瑟身后。
“郡主才给嗣魏王做了保,要替颜家敲边鼓, 就怕他听不懂或是偏不肯,反给郡主为难,四娘千万提着些, 别叫他闯祸带累咱们。”
“要你多事!”
李仙蕙倒是很有把握。
“旁人催逼他,未必如何,我开口, 他不会。”
瑟瑟那件蔽膝太长, 拖两尺在地上,走一步踩一脚,极易跌倒,心急火燎没处裁剪,看草垛上堆着李仙蕙的猎装, 探身在里头翻找银刀子。
晴柳瞧她不懂这里头的厉害,越发推远衣裳。
“您听明白没有?颜家要借你们的嘴起复,可是这话犯忌讳, 待会儿我们郡主说时,万一圣意压下来,您千万记得往嗣魏王头上推!”
李仙蕙震惊抬头,“你竟然打这样主意?”
晴柳道, “梁王府倒了灶,凭您一个, 也难如何,何必把自家填进去?”
李仙蕙砰地拍案,“四书五经,教出你这样混账来!”
“别吵了!”
瑟瑟道,“昨晚我问表哥了。”
那银刀子挂着图闪亮好看,并没开刃,半天割不开,扯么,又怕开缝,瑟瑟没辙,只能在中单里头掏摸,把蔽膝底部折上来塞进腰里,闹出一头汗。
她呼哧坐下,以手扇风。
“表哥说武周的风吹了九年,既要转向,谁挑头捅破窗户纸,便是助圣人一臂之力,定有好处。所以我想,二姐只管大胆替颜夫人说项,万一大表哥犯浑,非要拧着,更衬出二姐诚意。”
李仙蕙不信,“这话是郡马说的?”
“逢迎圣人的手段,他不是不会,是不屑为之。”
瑟瑟的手指在玄衣上慢慢摩挲。
玄色不是单纯的黑色,是月已落而日未出时,红黑杂糅之色,寻常人不准动用,独帝王家祭祀天地可穿戴。
“……为我,偶然顺水推舟,他是肯的。”
李仙蕙见她两颊红扑扑的,似有羞意,悄声问,“这回认定了?”
瑟瑟摇头,“二姐,我再想想。”
十六岁的姑娘家,凭她如何说嘴,嫁人总是一生一世,不容反悔的。
李仙蕙和声道,“别急,慢慢来。”瑟瑟嗯了声。
两人相携出来,祭坛上的火已点起来了。
火光冲天,映照的远近山峦清灰斑斓,坛前设一神案,案前公卿数百,窸窸窣窣分列而立,都穿戴差不多的衮冕,男女老幼莫辩。韦团儿换了公服,簪环一概摘除,戴竹皮编的却非冠,昂首端肩,走来引她们越过众人,站到最前面。
女皇就在瑟瑟左手边,隔着李显。
恍然看,皇帝与储君的冠冕几乎一模一样,腰上革带、大带、玉剑、玉佩也差不多,若非男女之别,几乎就是李显的模样。
瑟瑟躬身肃容,不敢胡思乱想,脸上轰然热气喷薄,是祭坛里青翠的松柏枝烧的剥剥作响,散开鲜辣刺激的气味。
丑前五刻,仪式正式开始。
太常卿武攸暨捋着袖子,点燃神案上的蜡烛,太史令将神座转交韦团儿,由她递给女皇,高高奉上神案。光禄卿肃穆踏步上前,在神座左边摆十只空笾,右边摆十只空豆,后排再摆一排簠与簋。
一切准备停当,太乐令率领两队工人走到祭坛正前方,随着《思成之曲》舞蹈,礼直官、御史、司徒等一对对上来分香设酒,然后太庙令、太祝、宫闱令等再跪,再叩,再立定……
瑟瑟通宵未睡,本来毫无倦意,尤其难得与女皇并排,合该表现,可是仪式没完没了,又无一人张嘴说话,黄钟沉重缓慢的节奏咣咣当当,竟催眠般叫她犯起困来。
她不敢闭眼,盯着火苗跳跃,使劲把指甲摁进肉里,不知怎地心神一荡,就想起武崇训腹上湿漉漉的,触手好舒服,又想那包点心不知他吃上没有。
仪式终于进行到下一阶段。
颜夫人轻声指引,“请陛下与殿下,献上牺牲。”
赞者两两一组,抬着硕大银盘走来,盘上俯卧的牲畜经过去毛放血,呈现出灰败的死色。赞者托着银盘,女皇和李显合力掂高倒进火堆,那火舌仿佛当真有灵,轰地一卷,差点撩着女皇的衣袖。
颜夫人又道,“请相王、太平公主与梁王、定王,献上牺牲。”
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
——那相王是谁?
瑟瑟脑中轰地一响,旖旎的回想被打断。
这才知道四叔再度得封,封号还是相王,背上顿时汗出如浆,幸得李仙蕙用力握她的手,投来‘没事’眼神。
圣人左边有人走出来,这回不用赞者借力,四人合力推一头乳羊入火堆,火星迸散,生肉浓郁的腥臊逼上来,浓烟刺激得她眼泪汪汪。
她反应过来,排序在太平公主前头的,只能是她四叔李旦。
这就是往后神都的格局了,东宫之外,梁王有一票,相王有一票,太平公主府两票!
到这儿献祭的流程便完了,韦团儿重新洗手,在祭案上摆好银爵。
接下来是献酒,太常卿武攸暨引女皇搢笏而跪,三上香,持爵三祭酒,然后太尉出笏、举幂,音声人奏《肃宁之曲》……等太子亚献,太尉终献之后,女皇宣读近年政绩,向天地祈求江山永固。
可是颜夫人却在这当口儿忽地转过头,自然而然道。
“家国天下,由母及子,及女,及孙,及侄儿、外孙。李武并肩而立,方是大国气象,趁着今日,两家皆在,请圣人给予体面,也献一牺牲罢?”
瑟瑟愕然抬头,颜夫人双肩扛住宽大玄衣,有种清矍的美感。
梁王笑吟吟满脸赞同,太平却很意外,眉毛拧紧就要出声,但被相王制止。
他探究地望望两个侄女,看清楚了,对瑟瑟一笑。
“回神都便该操办婚事了罢?将好多几个哥哥送嫁。”
他说着,指向站在后排的少年。
瑟瑟晃了眼。
各个青葱挺拔,朝气蓬勃,袍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不止不像久被囚禁,甚至比局促的武崇烈、疲疲沓沓的武延基更有风采。
至于李旦本人,则非常消瘦,双颊凹陷,颧骨有不健康的潮红,但骨架精神仍在,犹如竹枝扎的假人挂住衣裳,态度甚至有点活泼。
瑟瑟笑道。
“多谢四叔关怀,郡主府还未完成——”
她也学他向后一指,却没指向长子嫡孙的武延基,而是错开些许。
武崇训立时从李家儿孙中脱颖而出,站到她身侧。
同样穿戴衮冕,黑头黑面,他面色苍白,右脚跛行,举止却格外有种凝重端肃的气度,更予人锦衣华服之观感。
他朗声亮出身份,“小王武崇训见过相王!”
“啊,这便是我李家的新女婿么?”
李旦捋着胡子夸赞,“果然风姿绰约。”
太平习惯了挡在李旦前面,不依不饶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一回,需考证古礼数年,方能制定流程,再经春官定论,刊议天下,然后操办。这才是所谓郑重其事,岂能临场随意添改?”
“殿下这话就说的不对。”
颜夫人牵袖,慢吞吞摇头。
“自古封禅皆在泰山,譬如秦朝始皇帝,汉之武帝并光武帝,又如李唐高宗……倘若凡事遵循古礼,为何今日咱们在嵩山呢?”
太平哑口无言,从没想过嵩山与泰山有何不同,照她简单以为,不过是嵩山距离神都更近,女皇年迈,往来方便罢了。
“颜夫人所言甚是,臣等……”
就着太平卡壳的功夫,武崇训插话进来,向女皇请示,依次看向瑟瑟姐妹、武家并李旦家诸兄弟姊妹,仿佛理所当然出头率领两姓所有孙辈。
“臣等受祖宗庇荫,得百姓供奉,很该为圣人分忧,臣请献一牺牲!”
太平见瑟瑟两口子一搭一档,分外默契,不禁面露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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