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轻松,可瑟瑟是握着拳头听完的。
当初阿耶被废,韦家遭了大难,她外公韦玄贞坐罪流放,到钦州不过数日便死了,身边别无亲眷料理,连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四个舅舅不满弱冠,尚未娶妻便被仗杀,如此便是绝了后。
至于小姨,当年以皇后小妹的名头出嫁,十里红妆,何等煊赫?不想一时乾坤颠倒,便从天上跌落污泥。
照理说,出嫁女不该受娘家牵累,可她嫁的仕宦人家,本就打着勾连外戚的想头娶亲,一俟这想头没了,哪有仁义之心?
韦氏到房州不久,便听说她被夫家嫌弃,和离后离奇地死了。
小时候的事瑟瑟记不清楚,长大后听阿耶偶然提起,说那几年阿娘收到家信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一回,回回如此,出来却半句都不曾责备阿耶。
瑟瑟恳切道,“姑姑当初定然受了我阿娘许多连累,可是我人微言轻,倒要姑姑提携,只能日后报答罢。”
韦团儿没料到她这般坦白,倒愣了愣。
“郡主想多了,奴婢何德何能,与太子妃攀亲戚?再说奴婢若当真是韦家人,恐怕活不到如今。实则奴婢不过是官户婢罢了。”
瑟瑟糊里糊涂地哦了声,并不懂是何意思,韦团儿只得细细解释。
“郡主高贵,只知区分良人与奴婢,却不知奴婢里又分三六九等。官户婢乃是地方官员上贡的奴婢,倘若能得赦免,一免为杂户,二免才为良人。当初韦家驸马房在并州有一旁支,七品县官,年年上贡马鞍、马鞭并麻编毯……”
她顿一顿。
“有年圣人,啊不,那年圣人还是皇后,瞧那毯子不喜欢,叫随贡送些侍女来,进宫学新鲜花样。县官老爷便采买了两百侍女,奴婢因不知本姓,只得附姓韦。来了,才知皇后娘娘是县官老爷的本家,也姓韦,她们都羡慕奴婢,竟傍上了大腿,没想到后来……”
后来韦家像整陇地的麦子被人使横刀收割,齐茬茬落了地,那阵子她不敢入睡,怕梦中被人砍了脑袋。
韦团儿想起来便不寒而栗,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后来贡品名单剔了那毛毯,奴婢等散在各宫房,随处皆有,也是造化,兜兜转转,竟得了圣人的青睐。”
她字字句句说的清楚,在瑟瑟听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她总觉得韦家惨,自家也惨,摊上圣人这么个百世难遇、锋芒如刀的圣君,稍有忤逆便遭灭门,可韦团儿,区区一介编织毛毯的奴婢,竟也无辜受难。
“虽是附姓,可如今太子妃既然回来了……”
瑟瑟听出她弦外之音。
“我阿娘光身在神都,也苦的很,连个能走动的亲眷都没有,姑姑倘若念旧事,就当县官收养了姑姑做义女?如此算算,叫我阿娘一声堂姐,也不为过。”
韦团儿不由地抬眼瞧她,心想安乐郡主真是能上能下,换个人,譬如后头轿子上的永泰郡主,断断不肯自甘下流与奴婢攀拉关系。
可是她却不知道,这座宫廷里的尊卑贵贱,从来不看头衔品级。
府监张易之,是何等样卑贱的出身,如今难道没有坐在李家、武家头上?又譬如她当初稍微动动手腕,就处置了皇嗣家一妻一妾,这闷亏李旦除了咬碎牙齿和血吞下去,又能如何?!
半空里,瑟瑟纤细洁白的腕子抬着,手指捏着碧青的帕子,绞丝金镯推到手肘,一圈圈坠满了滴溜溜许多彩色宝石,是个千金不换的明白人。
韦团儿忽地向旁边一笑,躬身道,“郡马来了?”
轿子停在空地上,巴掌大地方,又临湖水,细体会体会,竟全无湿气。
原来靠墙根摆了几个两人合抱那么大的铜鼎,焚松枝那样豪奢地在户外熏辟邪七香,茴香、丁香、藿香还算低廉,沉香也这样使用,就太大手笔了。
再看头顶山廊所通的尽头处,三面小楼并后头的阁子灯火辉煌,映着窗户纸上一个个重叠的剪影人形,果然是要通宵玩乐的架势。
武崇训穿一身猎猎红袍,从太湖石后头转出来,先向韦团儿笑了笑,“劳动姑姑专门走一趟。”
韦团儿伸手在他箭袖上轻捋了一把,亲昵地打趣儿。
“郡主闹不清罢了,你也胡喊,还是你琼枝姑姑出了宫,见人都叫姑姑?”
并不等他回话,转头吩咐迎上来成群的两排嬷嬷、宫女。
“刚巧长宁郡主不来,带郡马跟两位郡主一道坐圣人跟前吧。”
瑟瑟眉头一跳,这韦团儿当真有脸面,圣驾跟前,她说排布就排布了。
谢她照应,“有姑姑在,我还发愁什么?”
韦团儿一笑置之,招手唤宫女来问话。
瑟瑟等跟着嬷嬷爬上楼梯,兜了两转,便顺着长长的廊子往主楼走。
那廊子果然如内侍所说,整个悬挂在山间,从起头处看,几百盏连缀的明黄灯笼活像水蛇身上嵌的明珠,在黢黑的山脉上起伏游动。
“别往下看。”
武崇训走了几步,回身握住瑟瑟的手。
他不说还好,一出口,李仙蕙和瑟瑟便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廊子底下乱石嶙峋,并无支撑,一重黑似一重,无边无底,仿佛地狱十八层。
瑟瑟手臂上鸡皮疙瘩窜起来,紧紧拽着武崇训不撒手。
那灯笼隔几步便有一盏已是吹灭了,以至于长廊看起来并不连贯,仿佛总有一脚会踩进虚空。
李仙蕙重重出了口大气,手扶着岩壁道,“诶,怎的非上这儿玩耍。”
嬷嬷笑道,“郡主莫怕,奴婢们一日在廊上走十七八回,稳当的很!”
边说边狠狠跺脚,瑟瑟吓得尖叫,啊了两声,自己也羞愧,捂着脸道,“哎呀,嬷嬷,您头回走也不是夜里啊!”
大家都笑起来,这才解了慌乱。
走到底,更大开眼界,铺排阔大的三层楼凌空附在山壁上,上是排云,下无撑脚,仿佛凭空变出来的,也和宫中一般雕梁画栋,真不知当初如何修建。
瑟瑟才要慨叹巧夺天工,就见杨琴娘拿帕子掩着半边面孔推门出来。
瑟瑟嗳了声,“琴娘?你怎么出来了?”
杨琴娘定睛一瞧,笑着说,“偏又遇见你。”
在武崇训脸上多看了两下,含着戏谑的笑意道,“怎么的?御前不能带侍女来,就拖着郡马服侍你?”
瑟瑟笑骂,“去你的!诶……你脸上怎么了?”
强揭开她手里帕子看,面颊上竟多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红点,像发疹子,大的摞着小的,怪吓人。
“快别提了!”
琴娘让她看了一眼就赶紧盖上,瘪着嘴道。
“我一到春天就长这些东西,从不敢出门,今年就怪了,春天没发,还以为好了,不曾想才刚喝了一口酒,脸上又痒又热的,全发出来了。”
瑟瑟摸着,不光疹子通红,皮肤也热的发烫,下颌还有几个拇指大的风团,好端端一张脸全毁了,忧心道,“今年将好在这儿,请太医院给瞧瞧啊。”
“我们家的大夫不比院判差,人家说女科的圣手,治了我这些年,药喝下去几十斤,一点儿用没有!”
她抱怨归抱怨,人还是娴静知礼,瞧里面推杯换盏,圣人还在次间没出来,便多说两句,捂着脸,屈膝向李仙蕙叫了声。
“郡主安好,臣女今日不宜见人,改日寻她玩耍时,再向郡主请安。”
李仙蕙笑着推让。
“都是亲戚,算年纪恐怕我叫你表姐……”
“诶诶,这话不能乱说……”
她忙打断,侧过身道,“改日再序齿,连我妹妹,一道细数数排行。”
杨家女此来也要相亲事,武家子侄多,避讳是应当的,李仙蕙笑着答应。
“都依你的话,你跟瑟瑟好,平日多教教她侍驾的规矩。”
琴娘应了,又瞥了眼武崇训,捂着嘴嘿嘿笑。
瑟瑟推她道,“说呀!什么那么好笑?”
琴娘笑得东倒西歪,半天才比出个三字在瑟瑟眼前。
“我告诉你,薛家那两个下午骑马摔了,千金公主家儿孙偷着赌钱呢,里头大大小小,全是女孩儿,从府监算起,你家郡马是第三个须眉!”
“你的皮痒了!”
瑟瑟看武崇训脸上不好看,深知他最厌恶与府监并列,忙推琴娘。
“快回去养病罢,顶个花面出来,夜里瞧见,真吓人一跳!”
便目送她去,就见一人挑着琉璃灯遥遥从廊上走来,青衣广袖,美髯飘飘,只瞧那把胡子,便知是宋之问。
瑟瑟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那不是男人?他来了,后头还有好些。”
坊间都说士子是备选的男宠,带出来,便是选新人与府监争锋,内帷之事不便宣之于口,况且琴娘不比瑟瑟已经定了亲,不好在这上纠缠,只得恨恨瞪她一眼,掩着面孔走开,在廊上与宋之问擦肩而过,没敢抬头。
瑟瑟眯眼眺望。
宋之问走走停停,时而向暗夜里瞧不清深浅的湖泊凝望,风吹着他手里八棱明格的灯笼,暖暖光芒摇晃,照得那张英俊面孔阴郁极了。
第56章
宫人出来传话, “圣人就出来了,几位快些。”
李仙蕙等驻足理了理仪容,推门进去, 果然环佩玎珰,从上座往下,坐的站的全是女眷, 人人皆穿新装。
外命妇不同于前朝官员,对品级服色的限制宽松许多,尤其在外冶游, 朱紫青绿夹杂,簪凤的也有,戴通草绒花的也有, 插一串珠的也有, 只求出色,不论地位高低。
至于一众女官、宫女,也比在集仙殿时肆意招展,逾制插戴金玉,臂挽提花纱帛, 甚至穿戴朱紫两色。恍眼看去,五彩缤纷,再衬着那鲛纱的幔帐, 珠玉杂串的垂帘,有种格外轻松的气氛。
宫人领瑟瑟坐下,果然离御案极近,算是次宾席位, 不由地心中窃喜,头先在宫中侍宴, 她和李真真总是陪坐末端,遥遥看旁人在圣人跟前手舞足蹈,这回托韦团儿的福,倒换到前头来了。
颜夫人立在御案之后,照旧穿戴深绯常服、黑靴金冠,威风凛凛端着肩膀。三人向她致意,她目不斜视,却在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再看对面占据主宾的太平公主,原来是位红裙绿帔子的美妇人,凤冠高髻,颈上挂成串拇指大的东珠,一双丹凤眼狭长上挑,如佛祖垂眸,眉间贴火焰金边花钿,颊上斜红,嘴角还点了两点艳丽的金箔,映着灼灼灯火,愈显金光四射。
尚未开席,她已喝了几盅,正勾头扭向身后与人笑语,手里端着的水精高脚杯倾倒,琥珀色的酒汁全淋在牙席上。
李仙蕙向她俯首,她只随意地摆摆手,嗔怪道。
“阿显最没用,说来嘛又不来了。”
李仙蕙想解释,她已扭头过去不理会。
盛名在外的上官才人与颜夫人比肩而立,三十来岁年纪,比颜夫人小了一大截,神情有种处变不惊的端凝,却只穿了件深碧色平纹单丝绢的寻常宫装,发髻上更是金玉全无,单系了条紫丁香的丝绦,比下三等宫人还朴素。
李仙蕙贴在瑟瑟耳畔提点。
“才人从掖庭罪女出身,向来不爱富丽闲妆。”
论圣人刀锋之锐利,上官家正与李家一般深受荼毒,瑟瑟心下恻然,才要细瞧她,忽地周遭一静,人皆俯身下去。
颜夫人含笑转身,“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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