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府监,时日长久便明了了……”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还想长长久久赖在控鹤府不走。”
张易之嘲笑他,提起浣花锦比在面颊上,挑剔地左右照看。
“怎么,后悔抢着去应酬韦氏了?”
“没有后悔,属下永记府监的提拔。”宋之问暗暗咬牙。
这是真心话。
韦氏的父兄甥侄十四年前已被女皇铲除,身后寥寥无人,所能利用者,无非未来的亲家,或是——在她最狼狈时投奔的门客。
“韦氏当年一时得意,吃了大亏,不好哄。”
“那……”
宋之问试探道,“府监给属下指条明路?”
张易之缓缓一笑,先问。
“这个花色你瞧着如何,圣人会喜欢吗?”
“属下以为这匹太红艳了,圣人虽然爱靡丽,到底有个清雅的底子。”
宋之问皱眉认真揣度了半晌。
“不如里子用玄色圈金,细细的金线三镶三滚,才压得住。”
难为他一个进士科考出来的正途,一本正经论起配色针黹来。
“圣人何等气魄,自然不是那等俗人,只以富贵骄奢为乐,不过嘛,有一桩你算漏了。”
“府监是说,武周万象更新,圣人就算不喜,也需彰显财力以做夸耀?”
宋之问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思忖道。
“若说特特穿戴了给圣人长脸,浣花锦虽然昂贵,赤红狐狸皮虽然罕有,但用在府监身上,还不够扎眼。”
他目光在张易之双手流连,擎龙伴驾的手指细白洁净,着实悦人耳目,托盘里九枚金框宝钿方形兽面纹的白玉带銙,更昭示着他恒国公的尊贵地位。
武周沿袭唐制,国公秩正从一品,爵位等同于郡王,向来只授予秦叔宝、长孙无忌等定鼎河山的异姓股肱之臣。
张易之无功而得上上荣耀,更见恩宠,但他却偏偏不爱听人提起国公二字,只令人称呼‘府监’,仿佛控鹤府经办着多少要紧的事务,一日不可或缺。
然而神都人人知晓,这大名鼎鼎的机构,实则不过数十人的小小班底,网罗三省六部最不得志的杂官,一无固定差使,二无明文考核,只与内侍监相仿,绞尽脑汁侍奉圣人高兴罢了。
“要衬得起府监人品,唯有以东珠密密装缀交领之缘边……”
宋之问正欲大加发挥,忽然瞥见张易之脸上似笑非笑,意极刻薄。
他是个文人,本就敏感自矜,旁人攀附权贵,兜头遭人奚落只有忍了,宋之问却不同,细针尖般的一丝折辱也能痛彻心菲,当下急迫的诅咒起来。
“府监,属下腹内那点子才学,或有一两句歪诗为后人记诵,那又如何?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我阿耶的才艺远胜于我,文辞、工笔、武功声闻乡里,人称三绝,可宋家无所依傍,到头来,他只以东台学士终老!”
说到最后两句,宋之问激动地牙齿舌头打架,舌尖都咬破了。
张易之冷眼旁观,约略有那么一刹那感同身受。
本来嘛,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个世族,这世上几万万人,都过着差不多的糟心日子。四年前的张家,也就是宋之问所说怎么板挣都跳不上去的局面。
可是命运一夕之光照亮了他,如今张家端坐台上,也能下一下棋了。
“行了。”
这书生虽呆些,好歹卖相上佳,人又炽热,应酬圣人略嫌不足,探探韦氏的口风应当够了,张易之遂耐心点拨他。
“人年纪大了,就算没大毛病,眼睛耳朵也不如从前灵敏,圣人瞧得见的光线只有你我三分之一。所以你嫌艳丽俗气,于她才刚刚好,甚至寡淡了。”
张易之把海棠红的蜀锦团成一团,扔到宋之问怀里。
“你写个条子也成,画幅画也成,就把赤色颜料抹在料子上发过去也成,都随你,总之把话递到成都,记得管织锦的郎官荫封入仕,不比你满腹文章,你休要掉包袱卖弄,需比划得他懂,上元节前,务必再送十匹最红最艳的来。”
这一番细致,谁人能比?也难怪府监独占圣宠,宋之问佩服得连连点头。
“是,属下明白,府监放心!”
“去罢,地官我替你敲打。”
宋之问如释重负,捧着蜀锦昂头出门,恰见张昌宗来,忙让到路边。
“延清!”
张昌宗着急,匆匆同他打了声招呼,就转向张易之道,“五哥!他上头还有个庶子,今年已二十二岁了。”
这说的是谁?
宋之问脚下稍滞,盘算着,慢悠悠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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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响晴,女皇移驾瑶光殿,凤辇停在九州池边,放眼望去,长桥浮水面,残荷衬红叶,较春日也不差什么。
女皇沐浴在暖阳之下,心情颇为明媚,神思才一缱绻,张易之已趋身前来。
“高阳郡王崴了脚,医官回话说没有什么,静养几日就好了。”
女皇一愣,颇为烦恼地啧了声,“这鬼机灵,才要用他,又跑了。”
张易之扶着她顺浮桥缓缓而行。
桥面狭窄,半边还叫一盆盆茂盛的菊花蓝雪占据,莹白幽蓝的大花间杂,引得蜂蝶上下扑腾,侍从们只得拉成细长的队伍远远跟随。
女皇垮了脸。
“今日早朝,左肃政台监察御史说,控鹤府拆毁道政坊民宅五百余间,滋扰百姓,理应问罪,叫朕给驳了。这会子想起来,拆毁民宅果然该告,但矛头为何指向控鹤呢?”
张易之但笑不语,只觑着她,身上白衫飘飘落落,衬得他清艳妖娆。
“控鹤府拢共几个书生,难道有本事拆房打墙?”
女皇越说越生气。
“分明是控鹤委托冬官行事,冬官侍郎陈思道与左肃政台曹从宦,同为狄仁杰座下门生,又是儿女亲家,早早互通有无,却故意在朝会上给朕难堪。”
张易之这个人,天大的委屈也不生气,抬眼轻笑了声,见她的帔子叫花枝牵绊,拾起来顺手挽成个花样坠在身前,倒似女子结缡之姿。
“庐陵王回京的由头乃是治病,照理说,是不该营建府邸……”
女皇不悦地打断他。
“不该建却建,这当中道理,他们便当细细揣摩。”
“反正事情已经办妥了,地官批了钱款,冬官差了劳役,上元节后便能有个模样,到时叫宋之问画一张俯瞰图来,哪里不好,再做添减。”
做过皇帝的人,重回京畿,只给住二字郡王的宅院,自然样样不好,不说别的,单是堂前垂柳便稀稀拉拉,不成体统。
女皇琢磨着,这不尴不尬的处境,倒刚好瞧瞧几个孙女的脾性。
“李家宗亲里头,谁的府邸最简薄?”
张易之一笑,“圣人猜都猜得到,自然是皇嗣当年做相王时的旧宅,其实他手里有钱,就是不舍得花。”
“那庐陵王府就照相王府的规格来,一架珠帘,一把椅子也别多给。”
张易之无语,李显回京半月还未得传召,据宋之问说,惶恐得夜不能寐,口角生疮,几度落泪要回房州去。
他苦笑,“臣不敢替庐陵王求情。”
“你长久在朕身边,韦氏固执,定要寻机攀扯你,你要是胆敢……”
提起韦氏,堂堂女皇竟赌起气来,张易之忙不迭答应。
“臣这一向不出宫去便了,朝夕就在琉璃亭。”
女皇这才消了气,转身望向侍从队列,颜夫人不在,上官才人也不在,要问的话,一句两句传不清楚,她啪地一声折断了蓝雪。
“叫洛阳令来!”
李显说是悄然回京,实则这神都并无一件事能得机密,洛阳令正是张易之的堂弟,一早得他嘱咐,来时不等女皇询问,便双手奉上卷轴。
“臣得了府监吩咐,早早预备下十院宽窄,六七重院落的地块,预备供冬官修葺庐陵王府,只等几样细处敲定,便可开工。谁知前日晌午,庐陵王手持这份图例亲来臣衙署,叮嘱臣一切从简,只要三十二分之一坊地方,折算下来,十余亩地,将将合四品官员定例而已,又说……”
他瞟一眼女皇面色难看,头越垂越低。
“说什么?”
“说,他暮年回京,养病而已,又是前朝废帝,不必再与朝中官员往来,因此宅邸无需设置中堂,斗拱帘幕等等亦一概免除,地基也不必垒砌堆高,省出地方,将好多种果蔬……”
女皇展开卷轴飞快扫了一遍,面上骇然变色。
原来堂堂一座郡王府,过半面积皆被标识为果蔬园,还煞有介事地区分出桑田、稻田、鱼塘并灌溉水线、鸡笼狗舍等。
她哼了声,拧眉再看,果然既无山形水势,又无亭台楼阁,光秃秃清淡淡,不用比相王府,简直赶上太宗朝出名简朴的魏征府邸。
她扬手把卷轴扔回洛阳令怀中。
“他是要退隐于洛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躬身稼穑吗?”
“仿佛是有这个意思。”
洛阳令哭丧着脸,“庐陵王还托臣采买牛羊……”
“荒唐!”
女皇轻声叱骂,语调中的疏远不屑犹如钢针,扎得洛阳令往后错了半步。
她并不在意李显乔张做致,反正这个儿子没本事,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过就那么二两以退为进的能耐。
但前有武三思、武承嗣比照,后有李旦映衬,他太无能懦弱了,倒显得她识人不明!
“不许听他的,先照着……”
女皇想了想,大手一挥,“先照太平公主府的例子罢!”
“这……”
洛阳令的太阳穴疼地咚咚跳。
太平公主深得圣眷,在神都有三处府邸,在长安有四处,其中单是神都尚善坊那处,便是屋宇连栋,风景独好。
要说按照如此超高标准建造庐陵王府,那上元节前无论如何不能完工,而且道政坊已经拆除的地方远远不够,还得再拆进德坊,到时候两坊百姓过不了年,聚众闹起来,地官、冬官高高挂起,只有他来拆这个烂鱼头。
“不着急,叫冬官慢慢儿拆,慢慢儿盖。”
女皇秉政多年,一望而知各衙署推诿怕事的疙瘩,方才发泄一通,心气儿已然顺了,便随口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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