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风靡在学生之中那种窄窄长长的计算器,比作成摩托罗拉,那么陆漭际持有的计算器,只能算得上是老年机。
一到数学课,他那老人机就“归零”“归零”地响个没完没了。
“你能不能换个计算器?”云栀被这聒噪的女音播报吵得烦躁,忍无可忍。
“为什么啊?”陆漭际要为自己心爱的计算器辩解,“你瞧,我这还能玩二十四点游戏,你的可以吗?”
“神经,有功夫玩那个,你还不如多解两道数学题。”
陆漭际不乐意,“向云栀,你再骂我神经,我就生气了。”
“神经。”
陆漭际恨得牙痒痒,又不能拿她怎么样,气得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原地做了个蹲起。
讲台上传来训骂声,“后面那个,还没下课,你干嘛呢?”
“我捡橡皮。”他坐回位子上,将计算器“啪”地拍到云栀面前,重重地按下“归零”键。
“神经。”
他继续按下“归零”。
“神经。”
“归零。”
“……”云栀满脸无语地看着他,“不是说生气吗?就这?”
“我是生气了呀,但是——”陆漭际冲着她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我的脾气全部归零了,我选择原谅你,云栀。”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一切归零。
他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他想,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吗?云栀这显然是对他有意思呀!
云栀显然没那个意思。
云栀想把他的计算器偷偷丢掉,太吵了。但陆漭际天天捧在手里当个宝,她找不到机会。
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班里闹哄哄的,都在交头接耳,杜楠静静地趴在桌上休息。云栀捧着脸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旁的陆漭际又将计算器按得叮咚响,“云栀,你听。”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陆漭际跟狗皮膏药似的,死缠烂打。
“云栀,你听啊,你听听看。”
“吵死了,不想听。”
“我保证,你听完,我一整天都不吵你。”
云栀放下手,视死如归地看着他。
“听好了啊,一二三起。”陆漭际有些笨拙地按着数字按键,似乎在弹一首曲子,不太连贯,勉勉强强听出曲调来,偶尔还有漏音……云栀安静地听着他弹,断断续续地弹了有一分多钟才停下来。
“怎么样?听出来是什么歌了吗?”
“没有,你再弹一遍听听看。”
其实云栀听出来了,是她给杜楠挑的那首歌,《海上花》。
她还想再听一遍。
整个班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所有人都在忙着嬉笑打闹,邻座之间交流要靠喊才能听得清,嘈杂一片。云栀要将耳朵贴紧在桌面,才听得清顿挫的曲调,就像是一连串细碎的泡泡,翻滚在沸水之上。
她看着陆漭际安静的侧脸,想着:难得见他在打游戏之外的事上这么认真,难道说计算器比计算机还好玩?
忽然间,他眼睫下那扇小小的剪影扑闪起来,他的眼睛又从安静恢复到调皮,原来是弹完了。
“怎么样?”
“嗯,你怎么还会弹这个?”
陆漭际一脸得意,“童子功。”指他小时候只学了两周的钢琴。
“陆漭际,看你这么多才多艺,元旦晚会就派你上了。”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云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李富海就站在后门那儿,也不知站了多久。
班里立刻鸦雀无声。
李富海把手里的东西“嘭”地一声掼在讲台上,开始一通发火,逮谁骂谁,好死不死,陆漭际主动往枪口上撞。
“归零。”
他桌肚里的计算器也不知道挨到什么,突然发出突兀的声音。
李富海的眼神“嗖”地一下,就往这边来了,“陆漭际,带着你的计算器滚上来。”
云栀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实则幸灾乐祸。
“还有你,向云栀,也到讲台上来。”
陆漭际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哈哈落难鸳鸯。
“来,讲台让给你两。”李富海主动让位,“把你两刚才弹的再弹一遍给大家听听。”
云栀小声说,“老师,我没弹,他自己一个人弹的。”
“他伴奏,你唱。”
“我不会唱。”
李富海十分强硬,“不会唱就瞎唱。”
陆漭际打岔道:“老师,你还是别让云栀唱了,人家唱歌要钱,她唱歌得要命。”
云栀看出来了,李富海这是存心让他两当着大家的面出丑,索性两眼一闭开始瞎嚎。她天生就没音感这种东西,五音也不全,唱歌永远不在调子上。陆漭际也被她带的九头牛都拉不回。
一个乱唱,一个乱弹,惹得人哄堂大笑。
云栀悄悄瞥向教室右方,发现杜楠竟然也在笑,于是她唱的更加卖力。
李富海打断道:“行了,下去吧。你两下节体育课去把操场后边那块草给拔了。”
陆漭际说:“下节课不是体育课。”
“用得着你告诉我?下节课是我的课!”李富海瞪着眼睛,唾沫直飞,“我说的是下节体育课。”
“哦。”陆漭际拉长声音走下讲台,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下节体育课在下周,这周末之前要上报元旦表演节目单,李富海还真给他两塞了进去,美其名曰两班合演,秃子跟他一拍即合。
“鲁莽鸡,我被你害惨了,要在全校面前出丑。”
“没事,先是海选,你上去随便唱两句,被刷下来就不用再登台了。”
“我不,我要好好唱,哼。”云栀又起了鬼点子,“我要找杜楠教我唱。”
也不知道她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是跟谁学的,杜楠根本躲不过她,就连上个厕所都被能堵在坑位前,“杜楠,你就教教我吧!只要你教会我,我就保准不烦你了。”
杜楠实在是被她缠得没办法,答应放学回家路上教她。
“云栀,你是笨蛋,怎么教都教不会。”短短几句词,连着教了几天她也没能学会。
云栀不仅是笨蛋,还是无赖,她笑盈盈地搂着杜楠的胳膊不放她走,“楠楠,你再教教我,别着急着回去。”
她们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放学也不回家,就站在楼下东扯西唠,唠到天黑,唠到陆漭际打篮球归来,云栀还跟以前一样在背后偷偷说他两句坏话。她们是会刻意避过一些话题不谈,而云栀的歌呢,怎么学也学不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杜楠提醒她不要忘了学歌,云栀却笑着说,“楠楠,我们再买一根橡皮筋吧。”
杜楠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眼神避开云栀说:“不早了,该回家了。”
体育课上,做完热身活动,老师就放大家去自由活动。同学们四散开来,打球的打球,回班的回班,有两个热爱劳动的孩子提着垃圾桶去操场后边拔草了。
陆漭际把头埋在草丛中唉声叹气,“唉,云栀,你又被杜楠拐跑了。放学也不和我排练,人影都见不着。”
“谁跟你排练。”云栀从地上薅了一把小草,“你弹你的,我唱我的。”
“别嘛,那到时候场面得多不和谐?”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我现在忙着和杜楠学唱歌呢。”云栀抬头看了眼远处孤零零的身影,催促道,“快拔。”
陆漭际也跟着她回头看了眼,若有所思道:“你说,杜楠为什么不转学呢?”
云栀没好气地说:“为什么要转学?学校又没开除她学籍,而且都接受处分了。”
“可是事情传开了,大家都对她也没好脸色,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受气呢?”他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见方何?”
云栀的怒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才不是因为方何!她来上学,才不是因为她对方何有所留恋。而是因为你们这帮人,就是你们这帮人巴不得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恨不得让她一辈子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你们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甚至希望她去死。你们越是这样,杜楠就越该来,光明正大的来,她才不会低头。”
陆漭际没意料到惹怒她了,连忙辩解,“别,我没有,我不是……”
云栀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越说越生气,“杜楠是错了,但她最大的错在于没有保护好自己。她只对不起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们凭什么总是拿出一副正义道士的嘴脸,希望她给你们下跪道歉。她是受害者,方何才是施害者,为什么鲜少有人去骂方何?”
“我……”
“甚至我知道你们这帮男的中,有人把方何当做谈资,以方何为荣,暗地里都希望自己是下一个方何。你们都卑鄙无耻!癞蛤蟆!”
陆漭际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我只是做了个梦,梦是无意识的,我控制不了。梦醒之后我想都不敢想。”
“什么梦?你在说什么?”
“……云栀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要指责你朋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杜楠这么来学校,肯定会接收到很多恶意,唾沫腥子真的会淹死人。”陆漭际冷静下来,照顾到云栀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她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好吗?”
云栀沉默着埋头拔草,脚下那块草地被拔得光秃秃的,才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她站在那里,我就想支持她,陪着她。可是……我又觉得大家都坏,都欺负她,我不想再让她在这里受欺负了。杜楠要是离开这里就好了。”
“云栀……”
云栀像听不见他的话,喃喃地重复着:“她要是走了就好了,杜楠要是走了就好——”
“云栀、云栀!”陆漭际突然打断她,示意她往身后看。
杜楠竟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捆橡皮筋。
云栀心急地站起身,忙解释道:“杜楠,我不是希望你走,你别误会……”
杜楠抬手将皮筋丢进垃圾桶,抹干眼泪,转身就走。
“杜楠,杜楠。”云栀连忙往前追,胳膊却被陆漭际在身后拽住,她气急败坏地甩开对方的手,“滚开,都怪你。”
前面的身影走得飞快,云栀要小跑着才能追赶得上,走廊里静悄悄的,其他班级还在上课,云栀放低音量,“杜楠,我的话你没听全,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然不希望你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杜楠突然停下来,眼神前所未有的冷淡,她冷漠地说:“云栀,不用你陪,这是我的事情,请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说完便丢下云栀在原地。
“多管闲事?”云栀不敢置信地拔高音量,“杜楠,你站住!你再说一遍。”
走廊上零星的几个人纷纷侧目,杜楠没有理会她,继续往前走。有个男生像害怕别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似的,从角落里冒出来,嘴里蹦出两个字。隔着这么远,云栀都听得一清二楚,杜楠没有反应,像没听到一样,走远了。
那个男生说的是,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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