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他们过去的时候,李二郎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院子里,仵作也验看完毕,正在收拾东西。
就像官差说的那样,李二郎的脖子上有明晃晃的四个血洞,一看就像是什么猛兽咬的。
官差不让靠现场太近,顾念站在房门口看了眼,又走过去蹲在尸体旁边打量了那个血洞几眼,将右手握成拳头比了比,不禁哑然失笑,这栽赃陷害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放肆,你笑什么?”周围的自己人多了,那官差头目胆子又大了不少,怒斥顾念。
“没什么,只是庆幸此事与我家的老虎无关罢了。”
一个官差喝道,“李二郎颈上齿印清晰,容不得你抵赖!”
“他颈上有齿印你就能确定是老虎咬的?就不能是狼,是豹,是狗,或者,” 顾念眉峰微扬,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围观的人群,“甚至是人伪造的?”
“现场还发现了根白色的虎毛,全城就你身边这一只白老虎。”
“说到这点我也奇怪了,如果它真是老虎咬死的,房内为何找不到老虎半个爪印?”
官差噎了噎,“或许它没沾到血,所以才没留下爪印,但是它留下了虎毛!”
“虎掉毛与人掉发相类,我家白虎毛色特殊,若是有人存心栽赃嫁祸,在昨天我们经过的地方捡起一根,然后刻意放过来,不难吧?”
围观的人群听到他说的话,议论纷纷。
“狡辩,你怎么证明他不是你家老虎咬死的?”
“这还不简单?”顾念从脚边拾起根枯黄的草茎,放到李二郎的颈项间比了比,按照上面那两个血洞间的距离折断,又拿着那段草茎走到顾良身边,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张开嘴巴。
白老虎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吓得众人都往后退了半步,顾念却半点不怕,将手上的草茎放在顾良齿间那两对狰狞的尖牙中间,可以清楚的看到草茎比它的牙间距离短了一截。
“看清楚了吧?这个齿印,不可能是我们家这只老虎留下的。”顾念有的时候会给顾良刷牙,所以对它那口尖牙和自己拳头的比例十分清楚,刚才跟拳面一比,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官差信不过顾念,又让仵作过去比对,尺寸果然对不上。那个官差头目不死心,顾念便请客栈后厨帮忙和了块面,按照李二郎脖颈的模样做了个面团版的假脖子,然后让顾良张开嘴巴在上面咬了一口。将假脖子拿到李二郎的尸体旁再看,四个齿洞间的位置差距明显,认谁来看,都不可能说是同一只老虎咬的,官差头目不禁哑口无言。
“那小民就不打扰各位官爷办案了,告辞。”顾念施施然站直身体,风度翩翩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一个官差喃喃地道。
顾念挑了挑眉,看向那个官差头目,“官爷若是不介意,可否容我问两句。”
官差头目粗喘口气,点了点头。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顾念跟离他最近的那个官差打听。
那人看向自家头目,见对方点头,才大概说了一下。
竹木店前院是店铺,后院住着店主夫妇和两个小厮,这两日店主夫妇去城外乡下探亲,店里就只剩下了李二郎和另外一个叫胡连的小厮。
李二郎昨天意外得了顾念他们的银钱,跟胡连出去美美地喝了顿酒。胡连醉意上头,早上睡到将近巳时才醒,他见误了开店时辰,急急忙忙往前院跑,结果店根本没开,也没看到李二郎人。他回到后院找人,打开门才发现李二郎已经死在房里,于是匆匆忙忙去报了官。
“他就是胡连。”说到最后,官差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另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
被指到的人瑟缩的往后退了半步,顾念瞥了他一眼,又转向官差头目,“房间内外,门口,窗户附近,可曾查到凶兽的爪印或者陌生人的脚印?”
“没有。”官差头目跟其余几个官差对视了眼,都摇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顾念看了看众人脚下,“这个地面,我们都能留下脚印,为何杀死李二郎的那个恶兽没有?”
“或许它没有走地面?”
“它没走地面,屋顶也没有破损,那它是怎么进去的?”顾念又问。
众人:……
“另外,李二郎的尸体是怎么发现的,能再说一遍吗?”顾念看向那个穿青色短打的小厮。
胡连便又重复了遍。
“这就怪了,一头凶兽,没留下任何痕迹不说,杀了人之后,还知道关门吗?到底是兽还是人?”顾念仿佛在自言自语,官差头目听完,眸色忽地一闪,看向胡连。
如果作案的就是原本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自然查不出陌生人的脚印和痕迹。
那个小厮神色一变,转身就想跑。
官差头目一挥手,“抓住他。”
官差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混乱之中,一根毒针破空而去,扎在了胡连胸口。
年深循声转头,发现人群里看热闹的那两个契丹人闪身挤出人群,他正要去追,回头看了顾念一眼,又停下了脚步。
现在人多事杂,万一对方还在人群中埋伏了其它人手,说不定会趁乱对顾念下手。
官差忙着四处查看,年深凑到顾念耳边低声道,“好像是那两个契丹人下的手。”
顾念大致一想,也就明白了,估计是昨天那两个契丹人坐在窗口,看到了他们跟李二郎的那点‘交集’,后来想买老虎不成,便想到了陷害他们的主意。到时候他们被关进去不说,顾良肯定要被衙门的人带去‘处决’的,那两个契丹人再花点钱疏通,有的是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一只‘犯虎’。
官差们后来还在胡连的房间里搜出半块金锭,就是用来假造牙印的东西没有找到,不知道被他藏到了哪里。
总而言之,顾念和年深的身份陡然翻转,由嫌犯变成了被人陷害的苦主。
等顾念和年深带着白老虎回到客栈,再跟客栈掌柜询问那两个契丹人住的房间,掌柜却摇头表示,那两人只是昨日过来吃饭,并不住在这里。
估计是已经跑了,顾念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正想离开,掌柜的却笑眯眯地从柜台底下拿出卷经书,“小郎君,你们运气这么背,不如买份《积福经》抄抄,可以转运的。”
“谢谢,不用了。”如果不知道《积福经》是什么,顾念可能还会接过来看两眼,问几句,现在知道了,他是绝对碰都不想碰。
顾念和年深去城里的其它客栈打听了圈那两个契丹人的下落,果不其然,盏茶之前就退房走人了,据说是朝北门的方向走的。
“咱们追还是不追?”顾念看了眼北门的方向,又看向年深。
作者有话说:
顾良:怪我魅力太大,╮(╯3╰)╭
第167章
年深眸色微动,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穷寇莫追。”
“行吧,那就先放他们一马。”
顾念转念想了想,也知道了年深的意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来他们及时识破对方的阴谋,没有受太大的损失,二来对方身份和背后势力不明,不确定是真的心虚逃跑还是另有目的引他们出城。他们此行的目标是探查灰州城防,目前尚未完成,大局为重,没必要为了这两个契丹人节外生枝,耽搁了正事。
“那赶快请我吃点好吃的,弥补安慰下我‘受伤’的心灵。”顾念微皱的眉心迎着金色的秋日暖阳舒展开来,笑意灿烂。
北地物价低,用金子过于惹眼,他们现在出门都会准备一大部分钱币。这个时代的钱太重了,‘背’钱的事情基本都落在年深身上,所以这会儿某城主是实打实的‘身无分文’,想吃饭,就得掏年深的钱包。
“你想吃什么?”
“合月楼吧,昨天不是咱们听说西边合月楼的鱼羊汤是方圆百里的名菜么?” 顾念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
西城,正是他们昨天还没去过的那另外半城。
“好。”知道顾念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年深下颌微动。
于是两人便带着白老虎,溜达着朝西城走去。
燕山脚下有个特别大的猎场,名叫游澜,灰州则是通往游澜猎场的必经之路。
每年一到秋猎时节,就有不少打猎的达官贵人会路过这座小城,再加上东来西往的商贩们忙着在冬季到来前跑完最后一程买卖,秋季□□两月便成了灰州最为热闹的时候,几条主街人流穿梭,往来不息。
顾念和年深是特意赶着这个时间来的,城内来来去去的人多,不但能让他们很容易混入其中,也方便打听更多的消息。毕竟人多的时候,就是各种八卦消息快速交流的大好时机。
眼前繁忙街景与顾念印象中的冷清小城完全不同,两人一路逛着街市,走走停停,偶尔与店铺的掌柜闲聊两句,明面上在顺便了解货物的市场行情,实际上则是在了解城内的诸多状况。
白老虎靠着帅气的外表,圈‘粉’无数,还获得了两次投喂。不过经过昨天的事情,顾念也长了个心眼,没敢让顾良乱吃东西。
合月楼是座三层的食肆,能在这样的北方小城做一家三层的酒楼,而且没拼客栈什么的,纯做吃食生意,合月楼的食物水准和生意红火程度可见一斑。
顾念和年深原本是想坐在一楼大厅的,但根本没位置,最后还是去了二楼的包间。
两人先是点了合月楼的招牌鱼羊汤,又点了八仙盘,小油馕,风茄子,光明虾炙,最后又加了只香烤乳猪,这个主要就是为白老虎点的了。
令顾念意外的是,店里居然还有专门为猎宠准备的菜色,他已经给顾良点了菜,就没再多点,只是随便扫了两眼。菜牌上还专门标注了各种菜的推荐食用种类,诸如犬、獒、豹、狼、猞猁、老虎、鹰之类的,应有尽有。总之,销售理念比起后世也不遑多让,带着猎宠过来,绝对不用担心它们的吃饭问题。
合月楼的菜色水准虽然比不上长安的春浅楼、归云居,洛阳的摘星楼之类的地方,却也足以傲视北地了,在顾念去过的北方数城的食肆当中,绝对称得上翘楚。
那份鱼羊汤,色白味美,肉质鲜嫩,吃起来堪称享受,鲜美的浓汤甫一入口,顾念就有些后悔,来晚了,他们昨天就应该来这边吃的!
不光是鱼羊汤,其余菜色也色香味俱全,两人一虎,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饭,他们又往西南角走了走,离开主街之后,看见的却是副完全不同的景象。
那边住的都是城内百姓,往来的商贾和路过的秋猎队伍基本不会走到这边,没了热闹的人气的遮掩,满目都是穷困落魄之色,店铺更是门可罗雀。
放眼望去,许多屋顶都长了荒草,不知道是屋主无钱打理,还是根本就已经没人住了。毕竟根据他们白天聊天时打听到的消息,去年的那拨瘟疫,灰州城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
时间已经过了申正,斜阳将暮,还剩最后一抹余晖,过不了多久,就要掌灯了。
他们走过之间,有些人正搬着小案坐到门口,满脸认真地抄着什么。
顾念扫了眼,眉心不禁跳了跳,那些人居然全都在抄《积福经》。
他装作没见过的模样上去搭话,跟一个针线店门口的正在抄经的掌柜打听了两句,对方便跟客栈老板一样,向他推销起了经书。
顾念略微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城内所有的店铺,三十六行不分种类,全部都要卖这种《积福经》。
每个店铺不论大小,每月的‘销售任务’是一百份,那份薄薄的经文需要由衙门‘进货’,每份价格四十五文,至于售价,由各个店铺自己决定。每月‘进货’不足百份者,需要按照少进的经书数目补交‘积福经税’,每份十文。
这都行?这个莫名其妙的税也让顾念对所谓的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有了新的认识。
这些负责售卖的店铺也有个‘福利’,他们抄写的积福经,不但可以为自身消罪积福,还可以拿去衙门抵‘积福经税’,一份经书抵一份税。
说白了,就是这些店铺自己出纸笔墨的费用,以十文一份的成本‘卖’给衙门,那边一个转手,就能以四十五文的价格卖出去。最后方曜月这边可以说什么都没做,就凭空赚了十文到四十五文。
通盘想来,他也明白了那位鹤圣人说服方家兄弟的套路。
瘟疫之后,民间怨声载道,方曜月也缺钱,鹤圣人便给他送了这么一剂‘良药’,一方面透过经书反复洗脑,让他们‘认识’到问题都在自己身上,把民间的怨气从统治北地的镇北军身上引开,另一方面也能通过抄经消耗掉百姓们的‘闲余’时间,避免他们私下聚会商量,组织出什么事情,最后,还能透过‘售卖’《积福经》凭空多出一份税收,大赚一笔,堪称零本万利。
“那个鹤圣人真的太狡猾了,居然能帮镇北军想出这种招数安抚民心外加回血。” 绕过那条巷道,顾念忍不住跟年深感叹。
“他心思不但狡猾而且狠毒,方曜月他们如果一直沉迷此法,恐怕会被坑到骨头都不剩。”
顾念怔了怔,深想下去,就明白了年深的意思。鹤圣人的方法看似毫无破绽,但就像他们前几天晚上遇到的那户农户兄弟那样,《积福经》也会激起很多人的反感和厌恶,再加上税赋的问题,这种积怨便会越来越深,最终爆发的那天,对统治北地的镇北军,无疑是场弥天大祸。这不是一剂良药,而是在饮鸩止渴。
鹤圣人此举,分明就是在把镇北军往绝路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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