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萧云铠随手从贾仵作摊开的工具箱里拿了根细长的针状器,试图拨开伤口查看,可惜确实腐烂得厉害,确实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比如胎记、四肢哪里有比较明显的疤痕或者痣,耳朵前面的小附耳之类的?”顾念想了想,又追问了句。
“没有。”贾仵作冷淡地摇头。
这个时候,年深和杜泠也赶了过来。两人打量棺材里的尸体时,贾仵作恭恭敬敬地朝年深施了个礼,将自己刚才的结论再次讲了一遍。简而言之一句话,劳而无功,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尸体这边没有更多线索,时辰也晚了,众人看着那些农夫掩埋好尸体,匆匆返程。
坐在牛车上的顾念闲不住,想再找贾仵作讨论下伤口的其它可能性,对方却又恢复成那种老僧入定般的状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对顾念的问题置若罔闻。
顾念那个时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贾仵作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他今天是第一次跟这位仵作见面,在原主的记忆里之前也完全没有打过交道,顾念想了一路,都没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心事重重地下了牛车。
差役们早已散去,杜泠正斜倚在马棚门口的一根木柱上,看见他下车,立刻站直身体走了过来。
“有事?”顾念蔫头耷脑地迎了过去。
“麾下请吃饭。”杜泠神秘兮兮朝顾念挑了挑眉。
顾念怔了怔,年深又要道歉?
“想什么呢,就是正常的吃大户。” 杜泠撞了撞顾念的胳膊肘,他就没见过像顾念这样表情这么生动丰富的人,想什么几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念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行吧,既然以后要‘借’年深的气运挡灾,团建什么的还是要参加,尽力搞好同事基本关系的。
瞥了后面板着脸的贾仵作一眼,杜泠笑眯眯地伸手勾住了顾念的脖颈,把他拽到身边,小声地问,“那家伙欺负你了?”
顾念半个时辰前还一副眼神明亮的模样,这会儿却没精打采地,怎么看都是在牛车上发生了些什么。
“没有。”
“有事就说出来,我帮你撑着。”杜泠看向贾仵作的眼神也泛起了冷意,“要不然,让萧云铠揍他一顿,帮你出气?”
“不至于,不至于,他也没做什么。”顾念连忙摆手。
杜泠挑了挑眉毛,不依不饶,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手的模样。
“真的,就是他好像不太喜欢,不怎么理我。”顾念无奈,只得交代了。
从小到大,他大多接触到的都是热情和善意,今天突然正面感受到这种毫无理由的明显的厌恶,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见不是什么大事,杜泠才放下心来。
看着他一脸想不通的模样,杜泠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家今天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大理寺里摸鱼,结果被你一个文书申请,折腾到城外大老远的地方顶着大太阳重新返工验尸,不喜欢你也是应该的。”
被杜泠一点,顾念才明白过来贾仵作不爽的原因,“可是身为大理寺仵作,验尸本来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他要是会这么想,就不会对你甩脸子了。”杜泠无聊地用小指隔空做出掏耳朵的动作,“在他看来,你就是没事找麻烦,不让人安生。”
顾念:…………
仔细想想,半个多月前,他也是这群摸鱼党中的一员。
“积习难改,麾下之前就打算要换人的,可惜周录事他们还没找到新的仵作,”杜泠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给小猫顺毛,“不过,下次也不必忍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真出了事,自有麾下给你撑着。”
顾念:???
三分钟之前不是还说你帮我撑着?
义宁坊南边的居德坊有家临街的无名酒肆,门脸不大,门口的柱子已经斑驳不堪,漆色脱落小半,模样比起归云居,礼貌点来说叫朴素,诚实点的话,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杜泠拽着顾念停在了这家酒肆前。
顾念看着眼前随风招摇的半旧布幌愣了愣。这几天跟着年深混吃混喝,不是长安排名第二的归云居,就是小世子的奢华生日宴,突然遇到这么‘返璞归真’的地方,还真有些意外。
“看店不能只看外表,我跟你说,这家店的羊肉汤,那可是长安城里的这个。”杜泠朝顾念竖起大拇指。
掀开帘子走进门,肉汤的香气和夹杂各种口音的大嗓门扑面而来。喧嚣的屋内没有博士,只有三个半大孩子忙碌地在大堂充当跑腿的工作。
迎面而来的就是对门的那张空桌被油污沁得发亮的桌面,顾念皱了皱眉,不禁有些担心这家店的卫生状况。
一楼摆着八张散放的杂木桌,此刻已经坐满了六七成,长袍短打都有,有的只顾埋头吃饭,也有三两对坐,谈笑风生的,气氛颇有点像午夜十二点过后的街边大排档,喧嚣而松弛。
店面只有两层,杜泠没在大堂多作停留,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过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直奔二楼。
二楼是三个包间,说是包间,却连墙都没有,只用两扇纸糊的屏风立在中间,纸屏的颜色还深浅不一,明显是破完又重新糊过的。
萧云铠和年深坐在离楼梯较远的那边,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见是他们,萧云铠便入乡随俗的敞开嗓门招呼他们过去。
案上摆着四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中间是两只烤羊腿,两盘羊肉串,一盘堆成小山状的胡麻饼,一盘羊肝饆饠(biluo)。
顾念看着面前那碗洒满葱和胡荽的羊肉汤皱了皱眉,正要拿筷子往外挑,杜泠却扯着嗓子招呼来楼下的孩子,嘱咐他加一碗不要葱和胡荽的羊肉清汤。
“五郎,以后记得,顾司直不吃葱蒜胡荽这些东西。”等那个孩子噔噔噔地跑下楼,杜泠又叮嘱对面的萧云铠。
年深眸色里闪过丝诧异,萧云铠啧了一声,嘟囔道,“不放还有什么味?”
杜泠将那碗多出来的汤端到萧云铠面前,“你爱吃就吃,人家不爱吃。”
顾念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我可以自己挑的。”
“等你挑完哪还有时间吃?”杜泠揶揄地挑起半边眉毛,“就你这小身板,不吃哪能长个?”
嚼着胡饼的萧云铠也跟着附和了句,深以为然,“那是得多吃点。”
年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一条烤羊腿往顾念面前推了推。
顾念愤愤地夹块羊肉塞进嘴巴,仓鼠式地鼓着腮帮子猛嚼,个子矮那都是暂时的,你们等过几年再看,哥哥上辈子可是长到了一米八零的。
其实这家店的羊肉味道一般,汤倒是的确味道鲜美,顾念一口气就喝了半碗。
半块胡饼和十几串肉下肚,杜泠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今日在城外你们可查到什么异样?”
“也没啥,就是顾司直觉得那个伤口的深度可能有点问题。”萧云铠呼噜噜地喝下小半碗羊汤,把顾念提出的疑问和当时他们讨论的状况复述了一遍,顺便又加了四碗糙米饭。
年深没有说话,倒是杜泠道,“还有别的可能,比如死者躺在床上,凶手站在床铺右边砍下去。”
顾念默默用手里吃到半途的羊肉串模拟比划了下,好像的确可行。主要是现在尸体的状况太差了,检测结果粗糙,又没有任何仪器,拿不出更为细致的证据支撑判断,就衍变成了可能性极多的状况。
萧云铠大大咧咧地抹了下嘴,“总之,一看那个伤口就知道,出手的人肯定不是麾下。”
“那倒是。”杜泠也跟着点头。
“为什么?”顾念不解,拿着羊肉串的手顿在半空,在背后的纸屏上投下串放大的阴影。
他看过年深那把作为证物的刀,既没特殊的刃口也不是特殊的尺寸,虽然伤口宽度比刀刃宽了些,但也很有可能是尸体腐烂造成的,怎么从那个伤口上一眼看出来是不是年深动的手?
“咱们麾下是什么人?镇西军先锋营的战神。”杜泠横过手上的竹签做势劈砍了几下,“他的刀法,是在战场上拿无数敌人练出来的,人的脖子哪里最脆弱,第几节骨缝好下刀,再清楚不过。”
“而且麾下那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切金断玉,削铁如泥。”萧云铠拍着大腿补充道, “总之,那一刀如果是麾下砍的,尸体的脑袋早就飞了,不可能还在脖子上。”
顾念后颈生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萧云铠和杜泠看见他的模样,哈哈大笑。年深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两人立刻止住了笑声。
杜泠感冒伸手勾住顾念的脖颈,笑眯眯地安抚,“放心,麾下不会砍你的脖子的。”
谁说的,他不但会砍,甚至还会直接拧断。顾念在心里‘大声’反驳。
这功夫,店家的孩子把萧云铠刚点的糙米饭也端了上来。
米粒的颜色黄褐交杂,看起来有点像后世的燕麦饭。
“没吃过?”杜泠笑眯眯的用勺子挖起,尝了一口,细嚼慢咽,一副享受的模样,“我喜欢来这家店,一是因为那碗汤,二就是因为这碗饭。”
米饭还能有多好吃?顾念也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嘎嘣,他才嚼了两下,就尝到了沙土的味道。这饭里居然有沙子?顾念拧眉看向杜泠。
“吃到了?”杜泠促狭的朝他挑了挑眉,感喟道,“就是有沙土,味道才对。”
顾念:………………
大哥你没事吧,是羊肉串咸的还是是牙口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顾念:鸡爱吃沙子是因为可以帮助消化,人吃沙子图什么???
第36章
“没错,有沙土才是兵营的味道。”对面的萧云铠连声附和,埋头扒了两大口饭。
顾念:???
什么意思?你们平常在兵营吃的饭都带沙子?
“店家为了省钱,买的都是下品米,这种米因为掺了沙土,所以卖得便宜,一遍两遍根本筛不干净,跟我们以前吃的很像。”
“他这么做生意都没人说的吗?”
“你以为来这里吃饭的都是什么人?”杜泠看向顾念,似笑非笑,“他们平常吃的本来就是下品米。”
顾念:………………
年深虽然没有说话,却也默默低头舀了一勺,大口咀嚼起来。
店内半旧的油灯在他线条完美的眉峰和鼻梁上打出柔和的阴影,模糊了他身上那份冷厉,却让他身上那股属于少年的执着和倔强感愈发强烈。
顾念有些吃惊,他原本以为,以年深的家世,至少不必在吃食方面受苦的。但从年深现在这副模样来看,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边军的生活,到底能有多苦?
“发给镇西军的军粮已有数年都不够数,往里掺陈粮的已经是最有良心的了,大部分情况下掺的都是沙子。”杜泠说得云淡风轻,却掩不住眼底的那丝苦涩。
顾念怔了怔,旋即想到,前宰相林安都能堂而皇之的重开‘门荫’敛财,底下的风气可想而知,克扣拨发给各地赈灾钱粮和粮饷,简直可以看作是基础操作了。
他嘴唇翕动了下,最后只能讪讪地道,“不能筛了再吃么?”
“筛?哪有时间筛?再说了,筛也没用,咱们那边的战场风沙大,张口就能进沙。”萧云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打起来的时候,能有点时间埋灶吃口热的就算谢天谢地了,尤其是咱们先锋营,大多数时候为了不让烟火暴露行踪,都只能嚼硬得像石头的胡饼。”
“那就应该弄速食啊,打仗的人总要给个基础保障。”顾念小声地嘀咕了句,脑海里顿时飘过罐头、压缩饼干、自热米饭等现代军粮。
“速食?”年深耳力非凡,在一片嘈杂声里也敏锐地捕捉到顾念的话,“你说的速食是指什么?”
“就是处理起来很方便,能很快吃到的食物。”顾念努力用简洁的词语解释。
仔细想想,金属,尤其是铁,产量有限,而且尚未完全开放管制,铁皮罐头可能光从材质上就暂时不可行。
玻璃现在还没有,用瓷罐代替?虽然保存期不如铁皮的长,总还是比那些干粮好得多,可是有点重,可能会增加士兵的负重,另外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容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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