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一侧,靠近刀格的部位有团尾指指甲大小的图案,细看的话应该是几枚竹叶,像是徽记。
“那是墨家的徽记。”见他盯着那个图案看,孙昭便主动开口。显然昨晚他也详细地观察过这把凶器。
“你是说墨青?”刚从宣阳坊过来的顾念对这个姓氏十分敏感。他跟孙昭借了纸笔和尺,开始在纸上描画短刀。
“不是墨青亲手打造的,不过,肯定是在他们墨家坊买的。”
经过孙昭的解释,顾念才知道,墨家出品的东西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墨青亲手打造的。
墨青这人手上功夫着实了得,奈何脾气太过古怪,而且有【两不接】的规矩。
已经做过的东西不接,无趣的材料不接。
很多人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却被这两条规矩又挡了回来。
也就是说,墨青亲手打造的东西,不论大小,都是世上仅此一件的限量款。听到这里,顾念不禁在心里感叹,看来这位仁兄不但手艺不错,搞营销也是把好手。
他耳听八卦,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毛笔画起来不太顺手,他画起来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客人排了许多时日的队,自然不想空手而归,这个时候,客人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第二种方式,由墨家坊的匠头制作自己想要做的东西。
以上两类都属于按需定制的类型,价格昂贵且不说,关键是排队的时间太长。
如果实在等不及,也可以去墨家铺子里买出售的现成品,那里的东西虽然比不上墨青和匠头们亲手所制,却也绝对真材实料的由墨家匠坊的匠人们按照固定图纸精工细作而成。
据说在墨家购买的所有器物,均会录入购买者的信息和购买时间,若有材质开裂、嵌石脱落、鎏金驼色等问题,随时均可以免费拿回去修复。
顾念:…………
还带终身售后服务,理念果然先进。
敢给出这样的承诺,墨家匠坊的东西,质量和工艺自然足以秒杀市面上大部分工坊,当然,价格也是。
即便如此,照旧一物难求。
近几年里,长安城有不少人把能用上墨家的东西当成一种财力和身份地位的象征,其中最受欢迎的三样东西,就是可以挂在腰间的银香囊、折扇和短刀。至于横刀,墨家的横刀都是只供朝廷的,根本不卖。
所有在墨家铺子里出售的物件,都会打上这种竹叶图案。
萧云铠不解,“规矩也太多了吧,他一个小小匠人,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自然是惹不起,”孙昭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当今圣人的生母淑贵妃,是墨青的亲阿姐。”
墨青的姐姐是小皇帝的母亲?难怪架子这么大。萧云铠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那墨青亲手打造的物件,是不是也有徽记?”顾念把话题带回到凶器这边,作为‘外来人口’,他对皇权的敬畏感还是很稀薄的。
“他亲手打造的东西,竹叶底下会多个‘月’字,匠头们打造的,竹叶外边会多个圆环。”
顾念眉峰微扬,得,市场人才没跑了,不但深谙消费心理,连品牌商标和高中低端产品线都设计得头头是道。
孙昭这边说完,他纸上的短刀也终于画好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找个人把这张纸送去桃花阁给柔娘,让她看看认不认识。”顾念把画好那张纸交给孙昭。如果这把刀是能彰显身份的配件,出入桃花阁的时候,余二郎应该曾经在腰带上挂过才对。
这也太像了吧?孙昭看看那张纸,又看看那把短刀,愣了半天才接过去。
孙昭去安排小厮的功夫,顾念又拿着尺转向地上的穿鞋足迹。
那排足迹是很有特色的人字型针脚,整齐匀称,疏密有间,顾念量了下,八寸半多一点,凶手身高应该接近六尺,跟柔娘之前说的余二郎身高相符。
杜泠从屋顶跳了下来,信步走进房内,“从上面留下的脚印看,凶手应该先去了主屋、内书房,然后才来的这边。”
顾念用竹尺撑在地上,跟他对视一眼,凶手不知道婉儿的具体位置,看来孙家人的嫌疑已经基本可以排除了。
见他正在研究地板上的印迹,杜泠随口问道,“你要去屋顶看看吗?”
回想起昨晚的个人限定版跳楼机经历,顾念白皙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事实是他错估了杜泠的打算,对方直接请孙家的人搬了梯子过来。
印在积雪里的足迹比屋内的更清晰,也比旁边杜泠的足迹以及昨天桃花阁屋顶的那些足迹更深,毫无疑问,杀死婉儿的凶手,轻功比杜泠和杀死楚娘的凶手逊色许多。
“看样子,他是从那边绕过来,杀了人之后,直接从这边逃走的。”杜泠指着屋顶的那些鞋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应该是这样,萧云铠赞同地点了点头。
凶手离开的足迹一直延伸到屋顶侧边,消失在院墙的边际。顾念盯着那条院外的水渠看了看,转头问萧云铠,“能找到人手么?”
“你要人手干嘛?”
“翻那条水渠。”顾念指了指飘满散冰的水面。
萧云铠:???
“凶手没拿走凶器,剩下的刀鞘多半也会丢掉。屋子里到处都没找到,很可能扔在离开的路上。”从刀把上的设计来看,刀鞘上很可能也有抛光的黄金饰片,如果能比刀把上的金环宽些,说不定会留下凶手的指纹。
“你要刀鞘干嘛?”萧云铠不解。
“让你找就找,哪那么多问题。”杜泠不由分说地把他拽走了。
一炷香之后,孙昭派去桃花阁的小厮也带回了那张图和柔娘的口信,的确有次在余二郎腰间见过这种款式的白玉短刀,但昨晚他带没带着,没太注意。
年深下朝过来,就看到顾念他们和几个孙家的小厮在满是碎冰的水渠边忙碌的情形。
见只有他们几个,年深脸色微沉,英俊的长眉微微皱起,“命案的事情没有报长安县衙么?”
就像桃花阁的案子一样,通义坊的这桩命案实际上应该归属长安县负责。他们恰巧在现场,主动帮忙调查是一回事,对方不闻不问就有些失职了。
“报了。坊门一开就派人过去了。”孙昭局促地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纸坊那边出了点问题,他刚处理到半途,听闻大理寺少卿亲自过来,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五更三刻开的坊门,现在都退朝了,还不见长安县那些人的影子。
年深闻言,不禁面沉似水,四周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这种压迫感十足的气氛,别说孙昭,就连顾念都心惊胆颤的,直想往杜泠背后躲。
“我再去催催。”关键时刻,萧云铠主动领命。
这次长安县的人倒是来得很快,半炷香左右,县令王执就带着一堆人赶到了孙家。
“年少卿,衙里事情太多,来迟了,见谅见谅。”一身浅红官袍的王执走到年深面前,满脸堆笑,歉意地行礼。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出头,身材矮胖,圆滚滚的肚子似乎随时都有把腰带崩断的危险。
杜泠等人也朝他行了个礼。长安县令属正五品上,在场的除了年深,都比他低出数级。
萧云铠和杜泠忙着把命案的线索及相关状况都交接给长安县衙的人,至于顾念这个现场除了衙役之外职级最低的人,根本轮不到开口。于是,他的位置被越挤越往后。
三件案子的线索交织在一起,把顾念脑子都快撑爆了,他便抱着休息下的心态索性直接出了门。
门外的坐阑上,孙昭正在摆弄着几张略显粗糙的纸。他不敢离开,可是现场其实也暂时没他什么事,便缩在屋外等着。
顾念好奇地坐过去,抓住孙昭随便聊了两句。原来最近从蜀地流行过来种彩笺,图案精美,用墨流畅,价格昂贵销路极好,孙家便想着自己也研制下,可惜做出来的东西始终不对,所以十分苦恼。
彩笺?顾念愣了下,要说书画史上登峰造极的澄心堂纸,做法的确是失传了,但隋唐时期出现的蜡笺纸似乎很像孙昭口中的彩笺,不但图案精美多变,而且兼具粉纸和蜡纸的优点,一直到清朝都备受文人墨客的推崇。
他记得几年前为一个非遗项目取材的时候,就跟着项目组去拍摄过一位专做纸笺加工技艺的文化传承人。那位大叔耗费大半辈子心血才复原出粉蜡笺,其中有几种五色描金银蜡笺成品简直堪称艺术品。
他们一开始去取材的时候还有些顾虑,就怕有些‘不传之秘’什么的,不过大叔却很豁达,直说希望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别让这种手艺再消失。
“我之前正好遇到过一位蜀地来的客商,他家里以前好像就是做纸的,他提过种蜡笺纸很像你说的彩笺。”
“蜡笺?”孙昭皱了皱眉,用蜡?
“当时喝酒聊到兴起时,他还提过制作流程。”
“你知道怎么做?” 孙昭不禁有些激动,他们困在这东西上面许久了。
“也不算知道,其实我是听不太懂的。”顾念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当时那位大叔曾经对着他们的镜头详细的讲过一遍整套制作流程,一共有十几个步骤,但他记忆最深的就是染色、施矾、涂粉、施蜡这几步了。
于是他挑着把自己记得的部分复述给了孙昭。
“这样的么?”孙昭听完皱起了眉头,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后就抬手叫小厮找来了纸坊的两个工匠,几个人捏着那几张纸讨论过后,工匠们便大步走出了小院。
“谢过司直指点,如果真能做成彩笺,孙某必有重谢。”孙昭郑重地朝顾念施礼,“还有那位客商,不知他家住何处,如若事成,孙家也不能白拿他家的技法,自当备上份厚礼。”
住在苏杭市,就是时间线平行错后了一千多年。顾念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他当时也是客居长安,现在已经离开了。不过料想他应该不太会在乎的,毕竟当时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喝酒聊天而已。”
萧大叔做蜡笺纸的技术是从古籍里分析解读出来的,现在兜个圈,以另一个形式传回平行线的古代,如果真的能做出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按照他的心愿发扬光大了。
“天下居然有如此豁达之人,是孙某偏狭了。司直可知道他的名姓?”
“我只记得他姓萧。”
他们这边正聊着天,就见年深、王执等人呼啦啦的从屋内走出来,显然是‘交接’完毕。
有了长安县衙的人加入,帮忙分段搜索沟渠的人手立刻宽裕起来。
那天下午,通义坊的不少居民都围观到了大理寺‘颐指气使’地指挥孙家纸坊和长安县衙的人在大冷天埋头‘清理’水渠的情形。
年深顾念等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硬撑着等到午后,遗憾的是水渠那边依旧毫无收获,寻找刀鞘和和相关线索的事情,也就只能请长安县衙这边后续再继续进行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终于熬到散衙的时辰,顾念跟着杜泠和萧云铠又蹭了年深一顿晚饭。怕他没有鱼符进不了门,杜泠拽着萧云铠一直把他送进义宁坊
和杜萧二人告别后,迫不及待地打马回家,明天是休沐日,他都计划好了,今天回去就洗澡,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继续去西市考察市场、给阿舅和井生他们买礼物。
他骑着马刚转进药肆所在的坊道,守在门口的井生就开心地迎了过来,“小郎君,你可算回来了。”
“不用担心,就是跟老板出个一夜的短差。”顾念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井生。都这个时辰了,他也懒得再去大理寺,不如后天去上班的时候再去还马。
老板,短差?井生现在对自家小郎君嘴里时不时冒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胡人词语‘已经习惯了,连猜带蒙的也能大致明白。
“小郎君,今日上课么?”井生期待地看着顾念。
糟糕,把这事儿忘了,顾念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耳朵,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上,你们先去准备,等我去夫人房间报个平安。”
井生欢快地应了下来。
屋内熏香袅袅,顾夫人正在案前虔诚地抄写一份佛经,见他进门,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可算回来了,让阿娘看看瘦没瘦。”
顾念展示性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跟着少卿吃得好着呢,肯定瘦不了。”
“你受伤了?”他额上的青痕浅了许多,却还是被顾夫人发现了。
“我说了阿娘不准笑。”
顾夫人:???
“这是我想事情太认真,自己不小心撞到柱子上了。”
顾夫人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额头,“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多大也是阿娘的孩子啊。”撒娇什么的,顾念可是熟练得不得了,哄得顾夫人安了心,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这个老师翘课一天,那几个学生却都非常自觉,上课的时候把两天的课业都交了上来。
一个时辰的课程结束,顾念迫不及待的让井生去准备洗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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