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生意重新恢复,她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练舞也特别勤。尤其最近几日,一直有贵客出资丰厚的邀她过府,她开心地添置了不少首饰。”琉璃珍惜地摸了摸头上那支扁头珠簪,“还送了奴家一件。”
那支簪子的簪头是三颗玉米粒大小的米白色珍珠,乍一看并没有特别显眼,仔细再看,才会发现底下的簪头还用累丝盘嵌着宝相花纹,簪身是锤碟规整的鳞片式菱纹,随着主人的动作会有不同的位置反光,做工极为精致。
看着那支步摇,顾念猛然想起屋内梳妆台前被踩坏的另一支金镶玉步摇。他知道屋顶鞋印上嵌的那个米粒大小的痕迹是什么了,是玉的碎片!
想通的顾念心情大好,忍不住夸了琉璃头上的珠簪一句,“挺好看的。”
“奴家也觉得好看。”琉璃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楚娘说,这是墨青亲手打造的,光是手工费就要八千文呢。”
“这么贵?”顾念惊了。
“墨青可是京城第一工匠大家,普通人想要找他做东西,排队就得排几个月呢。”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吧?消费被迫降级挣扎在贫困线上的顾念回忆往昔,心里默默流着宽面条泪。
“月娘和楚娘的关系怎么样?”
“只能说普通吧。”琉璃想了一会儿才道,“楚娘喜欢音律和棋艺,月娘更爱舞剑骑马,她们两个脾气不搭,待在一起的时候少,但面子上都过得去。”
“他们两个吵过架吗?”
琉璃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的。”
“楚娘可有…相好的?”顾念用上了春花刚教给他的那个词。
琉璃捏紧了手上的帕子,没有答话。
“说。”年深剑眉微横,‘啪’地一拍桌案,吓得琉璃和顾念齐齐打了个哆嗦。
年深无语地看了眼旁边的小司直,我吓唬她一句,你跟着害怕什么?
你光是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就够吓人了好不好!
顾念摆出无辜脸,装模作样地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幞头,借助这个动作定了定神,又对琉璃温言相劝,“楚娘被杀,究其原因很可能跟钱财或感情有关。你现在隐瞒,可能就是在帮那个杀楚娘的人逃脱罪行。”
琉璃脸色微白,迟疑地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奴家也不知道是谁。”
顾念追问,“她没告诉你?”
“她只说有个心仪的郎君,以后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奴家。”
“那她总跟你形容过那个人吧?比如长得什么样,爱穿什么衣服,或者脾气性格之类的?”
琉璃摇了摇头,露出略微有些迷茫的神情,“我只知道最近他们应该经常见面,每次见过,楚娘的心情都会特别好。楚娘只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只有他最懂她,也最怜惜她。”
这么神秘,连最好的闺蜜都不说,她这位心仪的郎君到底是什么人?顾念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顾念请琉璃进去,看看屋内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的东西,琉璃看了一圈,表示据她所知,几件比较贵重的首饰和衣物似乎都没有少。
第四个进来的是已经安顿好外面事情的柔娘。她还是之前那身打扮,神色却黯淡了不少。
顾念拿出新纸,照例打上编号,询问她的基本信息。
【姓名】:柔娘
【房间】:伽罗
【年龄】:三十七
姐姐,你是满三十减十的么?这个模样分明只有二十五六岁好吧?听到柔娘的年龄,顾念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停了好久才接下去,“贯属何处?”
他惊讶的表情取悦了柔娘,也让对方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语调轻快了不少,“淮南道永阳县。”
“什么时候来的桃花阁?”
听到这个问题,柔娘无奈地拨弄了下扇坠上鲜红的流苏,“奴家掌管这地方都已经有十几年了,至于什么时候来的,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年深道,“那说说楚娘吧。”
“楚娘是奴家掌管桃花阁之前的那一年来的,应该也有十三四年了。她性子执拗,聪明,学什么都有模有样。后来为了当头牌,练秋千舞时着实也吃了不少苦头。”
“据你所知,她可有什么仇家?” 顾念仔细观察了她的裙摆和翘头履,干干净净,没有蹭染上尘土,首先可以排除,躲在房梁上的不是她。
“老实说,从刚才看到她的尸身开始,奴家就在问自己,到底是谁杀了她。”柔娘握着扇柄的手倏然绷紧,指节微白,“可惜,实在是想不出。”
顾念不放弃,“她可与什么客人有过冲突?”
“桃花阁现在的客人,十个里有八个是为她来的,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额上沁出了微汗,顾念便把身上的兔毛软裘敞开了些,“就没有求之不得苦苦纠缠有可能因爱生恨的?”
柔娘手上摇动的团扇顿了顿,迟疑地看了年深一眼。
年深长眉微抬,泰然自若的道,“有话不妨直说。”
“若说对楚娘求之不得苦苦纠缠的客人,确实有一个,”柔娘左手食指的指腹轻轻划过团扇的半截弧边,“不过,这个人在上元节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天香楼了。”
“你是说赵杰?”
柔娘点了点头,“楚娘当上都知后,赵家的小郎君来过许多次,每次投签都不中。有次还大发脾气,砸了桃花阁的一间雅室。后来奴家只好许诺他,如果他一直不中,上元节楚娘到天香楼点灯的时候,直接送他个进三楼的名额。”
赵杰就是琉璃提到的那个闹事的客人?他登上三楼的名额是柔娘给的,那赢得去四楼的名额会不会也是暗箱操作?顾念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笔锋微停,“你许诺赵杰的这个名额还有谁知道?”
“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大张旗鼓,桃花阁里除了奴家和楚娘,基本都不知道。至于赵家的小郎君那边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奴家就不清楚了。”
“当日天香楼三楼比试的是什么?参与比试的共有几人,除了赵杰还有谁?可有名录?”
“三楼比试的是投壶,当时共有十人,每组五人,各取其一。名录倒真没有,不过奴家待会儿可以问问当时在三楼主试的娇奴,未必能记得所有人,但当中若有什么熟客面孔,她应该还能记得。”
“多谢。赵杰平日过来的时候,可有同行者?”
虽然不太明白顾念为什么追着赵杰的问题不放,柔娘还是回忆了下,“赵杰这人好面子,爱出风头,平时的确喜欢呼朋唤友的招呼一帮人一起过来。
他身边的人来来回回的,那些只来一两次的,奴家不太记得了,但尚书令家那位姓卢的小郎君和一个肤色偏黑的青年倒是经常出现。”
“肤色偏黑的青年?” 卢启已经死了,顾念只得把希望放在另外那个人身上。
柔娘用团扇在自己左边唇角略微偏上的位置比划了下那颗痣的位置,“那人这里长了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对了,好像赵家的小郎君都叫他余二郎。”
“知道他的身份么?”
“这个倒不太清楚。有些客人喜欢炫耀,有些却是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他们说咱们就听着,不说的话,阁里的姑娘也不会随便打听,以免犯了客人的忌讳。”柔娘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下,“对了,那个余二郎今天也来了。说起来,自从赵家的小郎君死后,他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
余二郎今天来了?顾念跟年深对视了下,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戌时过后吧,就在你们进门之后没多久,但是他好像有什么急事,楚娘表演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走了。”
表演还没结束就走了?难道是绕到外面去下手?不过根据金吾卫提供的消息,案发前离开的两人里,也有一人姓余……
“他大约多高,穿的什么颜色的袍子?”
“他今天穿的是件辰砂色的襴袍,身高,”柔娘回忆了下才用扇子在半空比划了下,“应该比小郎君你高个两寸左右。”
顾念算了算,比自己高两寸,那就是跟杜泠身高差不多。这么看来,今天的事情余二郎似乎没有嫌疑了。
但是真的有这么巧吗,一个久未出现的客人,今天偏偏跟他们一起出现在桃花阁?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顾念暗自思忖着,指尖微动,习惯性地转起了手上的毛笔。
按照时间来看,余二郎,十有八九就是金吾卫口中离开平康坊的两人之一,余沉。
脸上突然一凉,耳边也传来‘噗嗤‘的轻笑声,顾念回过神,发现柔娘已经笑得用团扇掩住了半张脸颊。
年深也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顾念疑惑地眨了两下桃花眼,直到瞥见手上的毛笔才反应过来,他急忙伸手摸了下脸颊,半个指腹都是黑色的墨汁,再看身上,也齐刷刷地甩了一溜墨点。
顾念:………………
我可以说这都是智慧的墨点么?
顾念忙着擦脸的时候,年深单刀直入,“听说你最近跟楚娘经常吵架?”
柔娘的笑容半僵在脸上,“少卿不要听那些姑娘乱嚼舌根,其实都是些小事。”
“是吗?”年深面无表情地屈起食指,不紧不慢地叩击着桌案,继续给柔娘施加压力,“你会武,熟悉桃花阁的布局,足以在杀人后轻松全身而退。”
柔娘的肩膀颤了颤,脸色煞白,惶恐地垂首,“少卿明鉴,奴家虽然会武,但怎么可能会去杀楚娘呢?她好歹也算是奴家亲手养大的。”
“你们都为什么吵起来的?”擦好脸的顾念重新坐正身体,缓解了紧绷的气氛。
“她被钱财迷了心窍,这些日子总是私自出去。”柔娘依旧垂着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她又是都知,这么多人看着,奴家不能让她坏了规矩。”
“听说她想离开桃花阁?”
柔娘咬了咬嘴唇,脸上现出抹怨色,“她前几日的确提过想赎身,也问过价格,奴家原本准备以后把桃花阁交给她的,所以当时一生气就跟她要了五千缗,就想让她死心。”
五百万文?顾念的眉心抽动了下,这是什么人间疾苦,以他现在的月薪,不吃不喝地工作一百多年,才能赚够帮楚娘赎身的钱。
但是,这样看的话,柔娘的杀人动机就几乎没有了。毕竟楚娘留在桃花阁可以帮她继续赚钱,走了的话,一次性拿五百万文也很赚,无论如何,反而是楚娘活着对她更为有利。
“月娘跟楚娘的关系怎么样?”
“不可能是月娘,她今天表演的时候扭伤了右脚,刚下台脚就肿得蒸饼似的,这几天根本着不了地,楚娘表演的时候十一郎还在给她敷药。”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顾念皱了皱眉,年深追问道,“十一郎?”
“就是刚才奴家刚才叫进来查看楚娘伤势和死因的那个小厮,他以前在太医署学过两年,粗通药理,阁里人多,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像这种坊门关闭不太方便出去请医工的时候,就会让他应急,先搭把手帮忙看看。”
回想那个黑衣小厮的态度,确实温和从容,大约医者都是这种不急不躁的模样,顾念甚至觉得他的气质跟秦染有几分相似。
“你可知道楚娘心仪之人是谁?”月娘这边排除了嫌疑,顾念只得把话题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这个问题明显让柔娘愣了愣,“她喜欢的客人奴家能数上来不少,比如昨天下午邀她过府的曹郡开国侯,前天邀她过府的徐宰相,但她有心仪之人的事,奴家确实不知。”
顾念叹了口气,看来楚娘是真的将那个人藏得很好。
“桃花阁里除了你和月娘,还有谁会武功?”
“的确是有一批练剑舞的孩子,但她们都才练几年,根本不成气候。”
柔娘这边暂时告一段落,顾念正准备让她把霜儿叫来,柔娘突然拎起裙摆跪了下去,“请年少卿和顾司直务必要帮忙抓住那个杀害楚娘的凶手。”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顾念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绕过桌案去扶她。
柔娘脸上露出哀戚之色,“不管两位信或不信,奴家是真的把楚娘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的。”
送走柔娘,顾念拎着那把银尺又走进里面的案发现场,一是想看看那根被踩坏的步摇,二是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能获利的竞争对手月娘受伤了,柔娘的动机没有了,琉璃没有达成杀人手法的能力,这几个人目前都能排除出凶手的行列,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几乎要降为零了。
那块原本镶在步摇上的花鸟玉牌四分五裂,受力点有很多细小的尖锐碎渣。从位置来看,凶手很可能就是踩在那支步摇上的时候,发力拧断了楚娘的脖子。
脑内模拟的状况让他忍不住又有些代入,不适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再看那些杂乱的足迹,最小的两种一个只到屏风口,另一个延伸到梳妆台的角落,应该是属于那两个小侍女,莲儿和霜儿。估计后院到厨房要经过段露天的地方,所以她们的足迹湿痕很重,还夹杂着些许淡淡的泥印。
坐榻旁留下的足迹窄而细,针脚呈竹叶状,看得出鞋子的做工明显比较精细,那是柔娘的。她在门口迎来送往,鞋底难免会粘到雪,但程度有限,所以湿痕较轻,留下的脚印也就不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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