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的酒量真的浅到一杯就醉?”
“假的,”年深还没说话,门口已经有人代为回答,点完菜的杜泠和萧云铠双双走了进来。
顾念:???
“其实是半杯就醉,而且身上还会起红色的疹子。”杜泠笑眯眯的顾念身边的位置坐下,“咱们先锋营里的人常说,天底下能打倒麾下的,就只有酒了。”
第16章
酒精过敏?顾念诧异地看向年深,对方眼皮微垂,算是默认了此事。
门口传来脚步声,博士手上端着两个细颈执壶走了进来。
萧云铠将其中白瓷的那个放在了靠内的年深手边,青瓷的则放在外侧,并介绍道,白瓷执壶里的是酪浆,青瓷执壶里是三勒浆。
另有两人用托盘端了六个冷碟上来,边报菜名边一一摆放在四人面前。
摆成环带状的蒸茄子叫做紫玉带,切成细丝的生鲫鱼片是吴兴连带鲊,白切羊肉叫做冷修羊,烤得焦脆的鹌鹑是箸头春,红色的酥皮点心叫贵妃红,迷你蟹黄蒸卷叫金银夹花平截,金的是蟹黄,银的莹白的蟹肉,样式小巧,恰好可以一口一个,鲜香的味道分外诱人。
来到这个时代十余日,顾念的食欲第一次在餐桌上被挑起来,归云居的菜色,确实不负盛名。
冷盘配的蘸料也很讲究,三式三样,既有偏咸口的酱油,也有颜色漂亮偏甜口的橙泥和澄澈通透偏酸口的梅卤。
除了有葱蒜的那道蒸茄子,他挨个试了一遍,入口各有千秋,按照他的口味,酱油可以带出羊肉的爽嫩,橙泥更能激发生鱼片的鲜美,梅卤则可完美中和蟹肉里的那丝腥气。
顾念正吃得不亦乐乎,杜泠拎起青色执壶,给他和萧云铠各倒了一杯三勒浆,颜色暗红,闻起来也很像葡萄酒。年深杯里的酪浆颜色雪白,很像酸奶。
顾念端起杯子正要喝,年深却突然开口,“还要继续么?”
继续什么?顾念愣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年深说的是之前询问供词的事情。恐怕是怕自己喝酒误事,才出言提醒。
“吃完再说,放心,我酒量很好的,不会误事。” 不就是葡萄酒么,他以前随随便便也能喝一瓶。
见顾念一脸自信,年深伸箸夹了块羊肉,没再说话。
“吃饭的时候谈公事会得胃病的。”顾念又意犹未尽的补充了句。难得吃到点爽口的,当然要好好享受,谁有多余的精神分给工作?说完又欢快的往嘴里塞了个金银夹花平截。
胃病是什么?萧云铠和杜泠对视一眼,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茫然。
杜泠冁然而笑,朝顾念举起酒杯,“那就谈谈其它的。”
杜泠这么一说,萧云铠倒是想起件事,手上的酒杯‘啪’的放在案上,里面的三勒浆溅出了小半,“对,早就想问你了,那天在火坑里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受伤?”
“其实也没什么,”顾念回味着蟹黄的鲜嫩滋味喝了口三勒浆,答得漫不经心,“就是莱顿弗罗斯特效应。”
“来顿啥?”那串拗口的发音把萧云铠弄懵了,年深和杜泠也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呃,没啥,不重要,就是一个西域胡人的名字。”顾念连忙含糊带过,“他发现一种现象,水在遇到足够高的温度时,会形成一层气态的保护层,只要速度够快,在保护层没消失前离开炭火,就不会被烫伤了。”
萧云铠:?????
“举例来说,比如你把手沾湿,然后从篝火里挥过,只要动作别太慢,就肯定不会被烫伤。”考虑到钢水什么的对方肯定没概念,顾念就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
年深用食指慢悠悠地敲着杯壁,“你的意思是说,当天没有受伤,主要是因为脚上浇的那些水?”
“嗯,”顾念点了点头,“还有那些火炭要足够热。”
如果火炭没有达到能让水汽化的温度,也还是不行。
杜泠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是怎么认识那个西域胡人的?”
我说是奶奶介绍的你信吗?顾念噎了噎,“其实也不算认识,就是聊天的时候听说的。”
萧云铠却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你能听懂胡人的话?”
“懂一点。”顾念虽然会几门外语,也自觉很有语言天赋,却也不敢托大,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一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外语发音和语言结构和后世的差别大不大,二是这个时代的外国人几乎都被称为胡人,光是改作汉姓的就有九姓,到时候万一来人是他他不会的语种,那就尴尬了。
不过,承认会外语是必须的。他早就想过,但凡遇到别人对他会的那些知识表示奇怪的时候,推到西域来的胡商身上是个最好的借口。胡商出手阔绰,原主有段时间本就很喜欢跟胡人玩樗蒲( chu pu )和叶子戏。再加上他们人员庞杂,流动性大,精通汉语的少,求证的难度就更大了。
“你就吹吧,连马都不会骑,还敢说自己懂胡语。”萧云铠表示根本不信。
顾念:………………
学外语跟骑马有什么关系?不信你去外国语学院问问,有几个会骑马的?他已经是其中凤毛麟角的优秀骑手了好不好!
年深端着杯子默默打量着对面忙着腹诽萧云铠的人,眸色深沉如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木门被叩响,萧云铠应了一声,房门被推开,香气涌入屋内,他们点的热菜流水般地摆了上来。
奶汁炖鸡的仙人脔,活虾烤制的光明虾炙,羊肉与鱼片快炒出来的逡巡酱,四样时蔬拼汇的春四君子暖锅,桂鱼肉羹的白龙曜,形似狮子头的汤浴绣丸,最后是那道名动长安的大菜,浑羊殁忽。
两个伙计抬着张抬案出现在门口,颇有巨星出场的气势。
案上的烤全羊颜色焦黄诱人,还没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肉香,身上还隆重的用红色纱绫系了朵大花,仪式感十足。
“砰!”抬案被放在了他们的桌案旁边,那朵纱绫花也跟着水波似地颤了两颤。
紧接着,其中一人拿起桌案边那把镶着七色宝石造型奇特的半弯匕首,舞剑似的横手挥出,刀刃仿佛带着剑气,瞬间破开纱绫。
红色纱绫扑簌簌落到案面两边,勾月状的刀尖却没有丝毫停歇,就势回旋翻转,戳进烤羊的肚皮顺着骨缝一带一拉,眨眼功夫,那只羊就被切为两半,露出藏在羊肚里的肥鹅。
整套动作仿若传说中的庖丁解牛,行云流水,舒展流畅,极具观赏效果。
萧云铠和顾念忍不住鼓掌叫好间,伙计已经取出那只肥鹅,飞快地切为数块盛进盘内。
将那盘鹅肉和五种干湿蘸料放置在桌案中间,伙计们功成身退,抬着抬案和羊利索地退出了房间。
顾念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只烤全羊其实只是‘锅’,正菜是他们面前的这只鹅。烤熟后,自然弃‘锅’不食。
鹅肚子里也另有乾坤,盛满了糯米肉丁笋干香菇,颜色五彩纷呈,香气扑鼻。羊肉最为肥美的膏脂和汁水已经在烤制的过程中全数被鹅肉和糯米吸收,一口下去,软嫩柔滑,五味丰盈,余香绕舌不去,饶是吃过许多山珍海味和传说中的顶级食材的顾念,也不由得暗叹了声人间绝味。
同时,他也迟钝的发现,原来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不好吃,只是自己没有吃到好吃的。美食从来不拘泥于烹饪手法和所谓的稀缺性,只要搭配得当,配合适当的方式,常见的食材也能激发出最迷人的味道。
这顿饭吃得顾念齿颊生香,浑身舒爽,正想再喝点什么消食,却见萧云铠毫不留恋的已经去喊博士过来结账。
顾念意犹未尽,“回家了?”
“回什么家,坊门早就关了。”萧云铠哈哈大笑,转身去取外裘,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说得好像你们出不去似的!
“快点快点。”萧云铠则催促着杜泠,顺手把旁边的皮裘摘下,扔了过来。
顾念疑惑地看看杜泠,“你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不是‘你们’,是‘我们’。”杜泠伸手拽住顾念的手臂,把他也拽了起来。
“去哪?”顾念糊里糊涂地披上了自己的皮裘。
“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念:…………
年深几人雷厉风行的,等他们到楼下,那边才算好账。
顾念悄悄支起耳朵听柜台边的博士跟年深报账,听到浑羊殁忽的价格,他便暂时死了再来吃一次的心思,三千七百二十五文,他一个月的工资居然还不够买盘菜的。
几人信步走出归云居,牵着马朝北溜达。外面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小雪,盐粒似的细雪扑簌簌飘落,碰到皮肤酥酥麻麻的。
街面上人流熙攘,比白日里反而还要热闹几分。
大约走了七八百米,一栋漂亮的彩楼出现在眼前,年深等人都站住了脚。
门口红灯高悬,隐隐传出婉转的音律和欢声笑语,繁弦急管,鼓吹喧阗,一派笙歌鼎沸的模样。
“几位郎君,欢迎来咱们桃花阁。”两个伶俐的小厮奔下如意踏跺,上前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
桃花阁?顾念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想找楚娘吗?”年深长眉微扬,抖落皮裘上的细雪,“这个时辰,正是桃花阁热闹的时候。”
顾念:???
等一下,老板,你这是要带我逛青楼吗?
作者有话说:
年深[认真脸]:咱们是来办案的。
备注:1、文中的部分菜名来自五代陶谷《清异录》中记录的韦巨源的《烧尾宴食单》,部分杜撰。
2、浑羊殁忽:参考了唐代文人卢言在其《卢氏杂说·御厨》中的大致记载,“见京都人说两军每行从进食及其宴设多食鸡鹅之类,就中爱食子鹅。鹅每只价值二三千。每有设,据人数取鹅,去毛,及去五脏,酿以肉及糯米饭,五味调和。先取羊一口,亦剥,去肠胃。置鹅于羊,缝合炙之。羊肉若熟,便堪去却羊。取鹅浑食之,谓之quot;浑羊殁忽......”
宋代《太平广记》也有类似记载,“取鹅,燖去毛,及去五脏,酿以肉及糯米饭,五味调和。先取羊一口,亦燖剥,去肠胃。置鹅于羊中,缝合炙之。羊肉若熟,便堪去却羊。取鹅浑食之。”
作为肉食动物,其实想说,浑羊殁忽真的太奢侈了,外头那个烤全羊我就觉得很好,╮(╯3╰)╭
3、胡人见识广博善识宝算是唐代对胡人的一个标准印象,《集异记》、《唐语林》、《独异记》曾分别记载过一个大同小异的生病胡人受到救助,将异宝赠给救助自己的汉人的故事。此外胡人带来的幻术(魔术)医术(比如针拨白内障法)等各种奇术。
《隋唐嘉话》还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洛阳有僧,屋中悬磬常自鸣,以为有鬼,恐惧成疾,太乐令曹绍夔 前来看望,听后笑曰:“明日盛设馔,余当为除之。”第二天饭罢,曹掏出一把锉,在磬上打磨数处,磬果 然不再自鸣。曹解释:“此磬与钟律 合,故击彼应此。”即磬与寺内大钟产生共振了。锉掉一些部分可以改变其震动的频率。曹姓是昭武九姓,北方曹姓中粟特人居多,而乐律则是唐代昭武九姓经常从事的工作,所以后人推测这位故事中见识广博的曹可能是粟特人。
因此,顾念将那些后世知识点推到胡人身上,在当时的环境里也是即为合理的。
第17章
桃花阁内设有地炉,温暖宜人,四周纱幔轻垂,烛影摇红,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桃花香更是凭添了几分旖旎暧昧之感。
三五步之后转入大厅,红柱金屏金碧辉煌的装饰风格与天香楼有七八分相似,估计那边就是仿照这里设计的。
二、三楼是敞开式的中庭,视野开阔,两边用斜虹式的飞阁连接,站在扶栏边就可以看到底下的表演。
正中舞台区,一群穿着齐胸襦裙的少女就着丝竹声缓歌慢舞,旁边斜立着棵盛放的桃花树,芳华灼灼,甚是惹眼,桃花配美人,花容对月貌,相得益彰。
楼上楼下的客人们或凭栏斜倚,或合着曲调,怡然自得地叩案击节,台上台下,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那情景让顾念不禁想起晏几道的名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桃花阁的老板似乎还不到三十岁,明眸皓齿,画着艳丽的桃花妆。见到打头的萧云铠和杜泠,娉娉袅袅地迎了上来,待看到后面年深和顾念,她更是眼前一亮,“几位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桃花阁吧,需要柔娘为各位介绍下吗?”
萧云铠大大咧咧地道,“咱们刚回京,听说最红的都知在这里,便过来凑凑热闹。”
柔娘手上团扇轻打,笑得仿若娇花,“几位来得正是时候,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楚娘表演的时间,要不先去二楼的雅室坐坐?”
萧云铠欣然应允。
其实楚娘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随身侍女中的那个婉儿。毕竟根据供词,楚娘当日在五楼抚琴,根本没跟楼下的凶手见到面。见年深等人没有亮明身份,明显要先摸摸底,顾念就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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