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压根看不起医术的原主眼里,根本没把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当做自己长辈,之前更是因为学医的事情大吵过一架,关系极其疏远。
“醒了?”察觉他醒来,秦染语调冷淡,轻轻放下手里的竹制书拨,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面对这位关系不好,年轻又陌生的‘长辈’,顾念不免有些拘谨,忍不住环顾四周,开始没话找话,“阿娘呢?”
这里大概原本是秦染的书房,屋里的家具除了一座六扇的山水屏风,就是书案和书架。
“阿姐日夜不寐地守了你三日,半个时辰前才被劝去休息。”秦染在顾念旁边坐定,三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开始切脉。皮肤间传来的触感与他的态度一样,淡漠而疏离。
三天?居然烧得这么厉害?顾念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虽然脑子还晕乎乎的,但温度已经褪了。
屋内的炭盆炸出声脆响,秦染松开他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塞回被子底下,又细心地掖好被角。
顾念盯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诧异,这位舅舅,好像其实对原主蛮好的?
发现顾念盯着自己,秦染板起脸,屈指点了点旁边放着的那碗汤药,“先把药喝了。”
浓重的药味冲得人直反胃,顾念下意识地就想避开,“不烧就是好了,不用再喝药。”
开玩笑,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打针和吃药,尤其是这种闻起来就极苦的,简直就是有仇的程度。
“哦?”坐在榻边的秦染挑起半边眉峰,“以前让你学医你嫌弃是末技,现在倒无师自通了?”
顾念:………………
那个,原来那位也不止是嫌弃学医,他是啥都嫌弃,啥都不想学。
顾念醍醐灌顶,刹那间明白秦染身上那种别扭的距离感是怎么回事了,秦染醉心医术,原主却鄙视学医,认为是末技。心头所好被人践踏,换谁能接受?
“阿舅,我真的好了。”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位舅舅的怨念,顾念脑子一热,示弱性地抱住对方的腰撒娇。两岁起他就知道,面对爱自己的长辈,撒娇什么的,万试万灵。
他从小就习惯了跟家人的拥抱和贴面礼,秦染可没有。突如其来的亲昵接触让秦染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药童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师父,不好了。”
“怎么了?”借着这个机会,秦染避之唯恐不及地‘拆’开了顾念环住自己的手臂。
小药童鼻尖儿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满脸焦急,“赵掌柜的不见了。”
秦染撩起衣摆,起身朝外走去,小药童小跑几步跟上,却被他抬手阻止,“回去看着小郎君把药喝了。”
顾念:………………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记得这茬儿啊?
那个小药童还没有束发,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得了秦染的吩咐,立刻‘哒哒哒’地从门外跑回顾念身旁,一板一眼地准备执行‘灌药’任务。
“太烫了,先放一放。”顾念苦着脸摆了摆手,正想着如何转移小药童的注意力,就见自家那个叫井生的小厮端着另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
看到托盘上还在冒热气的瓷碗,顾念暗暗叫苦,这怎么还带买一送一的。
“井生陪我就可以了,你去前面忙你的吧。”顾念忙不迭地打发小药童离开。自家小厮,怎么都容易应付些。
小药童却很负责,仔细的跟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井生叮嘱过服药的事情之后,才急匆匆地跑回前院。
井生端来的东西不是药,而是碗冒着淡淡米香的清粥。
闻到香味,顾念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正要上手,井生却小心翼翼地阻止了他,捏着细柄舌形勺搅拌起来,“小郎君,待粥温降降再喝。”
“你哭过?”顾念的目光落在小厮身上,发现他的眼睛红通通的。
被他一问,井生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只是舍不得阿铁他们。”
阿铁是在顾家前院做门房的一个仆役。经过井生的解释,他才知道,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忠叔在顾夫人的吩咐下,已经把顾家有身契的那些仆妇和小厮全都发卖了,现在只剩下跟在夫人身边的青梅和这个伺候他的井生。
略微想想,顾念大致猜到了缘由。顾家的家底原本就不算丰厚,这么多年原主又败坏的,再加上去年捐官,恐怕就已经掏空了大部分积蓄,现在连宅子都被烧没了,顾夫人手里,应该是没钱了。而且,现在寄住在秦染这边,根本养不了这么多仆役……
“小郎君,求您千万不要把仆卖掉。”井生说着说着,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仆以后可以少吃,睡在床边就可以。”
顾念在心里依旧下意识的将井生他们当成家政和保镖之类服务人员,看见井生的反应才突然醒悟,这个时代的奴仆,‘形同畜产’,根本没有人权的。
他大病初愈,没有什么力气,刚把井生劝起来,就见先前那个小药童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喝药。”
顾念:………………
“师父说,小郎君喝完药,就把石蜜给你。”小药童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里,一张土黄色的粗纸缓缓展开,里面放着块紫褐色的碎矿石样的东西,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顾念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那是块极为粗劣的冰糖块,上面还带着白痕和碎渣,应该是从大点的糖块上砍下来的。
显然,秦染注意到了他怕苦的事情。
被小童和井生四只眼睛盯着,顾念没有办法再逃避,只得苦大仇深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糖。”小药童见顾念苦得五官抽搐,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对吃过无数各国高级糖果的顾念来说,那块口感粗糙的糖块并没有多好吃,只能说聊胜于无。
糖的甜味和药的余味在味蕾之间展开争夺战,感觉简直难以形容,为了转移注意力,顾念抓着小药童随口问道,“对了,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药童立刻垮下唇角,哭丧着小脸道,“药肆可能要倒闭了。”
作者有话说:
顾念:???到底是谁不想我好过?
备注:1、龙鳞装:古代书籍从卷轴向册页过渡阶段出现的一种装帧形式。龙鳞装又称鱼鳞装,也有人把它叫旋风装,唐代中叶已有此种形式 。其形式是:长纸作底,首页全裱穿于卷首,自次页起,鳞次向左裱贴于底卷上。便于翻阅,利于保护书页。由于历史的原因,它的制作技术已经失传,实物也仅存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刊谬补缺切韵》一件。近年有成功‘复活’了这项技术,成品也很好看。我在微博放了图片,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2、关于医者为末技:孙思邈的《千金药方序》提过,‘末俗小人,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绐(dài),遂令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韩愈《师说》也提过,‘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唐代医生社会地位不高,一方面是因为属于士农工商里的‘工’阶层,另一方面就是孙思邈提到的,欺世盗名骗人的多,所以口碑也不好。当然,真正医术出众的人还是不一样的,╮(╯3╰)╭
第6章
倒闭?顾念一惊,药肆不是好好的吗?又没被火灾牵连。
“赵掌柜不见了,师父说小郎君怕苦,给小郎君找石蜜,石蜜都变成紫砂糖了……呜哇哇……”
小药童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顾念听得云里雾里,正要细问,小孩却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怎么突然就哭了?顾念对着满脸泪痕的小药童尴尬而茫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的井生熟练地把小家伙搂到怀里,小声地开始哄劝。小孩这才渐渐降低哭声。
“小郎君你先喝粥,仆去叫忠叔。”井生牵着小药童走了出去。
临出门,小药童还不忘抽抽噎噎地回头提醒,“服过药,要,一炷香,之后,才能喝粥。”
刚拿起勺子的顾念:………………
这孩子的责任心和执行力可太强了。
两人离开后,顾念含着那块糖,有些食不知味。
顾家这边刚被一把大火毁掉,药肆如果再出问题,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上辈子顺风顺水,活到二十一岁,他就没遇到过什么烦心事,或者说真遇到什么事情,也有家里人罩着,安全感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
来到书里之后倒好,左一桩右一件,叠buff似的,各种破事噼里啪啦一股脑儿全砸了下来。
屋子里的顾念长叹口气,愈发想念家里的亲人,然而,他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掌灯时分,顾忠跟井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看到顾念已经能坐起来,老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听他问起药肆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便又黯淡了下去,神色有些复杂。
老管家挥挥手,吩咐点灯的井生去厨房再熬碗鸡汤,才跟顾念说起药肆的状况。
秦染醉心于钻研医书,不耐烦管理药肆的日常经营和账目,所以之前专门请了掌柜来打理。
去年四月的时候,原来的掌柜还乡养老,便换成了现在这位姓赵的掌柜,平日里看着为人也算勤勉规矩。
顾念模模糊糊地记起,半年多前来的那次,柜台边的确有个身形微胖,一脸笑容的身影。
二十六那天,大火之后受伤的人太多,药肆里忙得不可开交,赵掌柜却不见踪影,第二天也没出现。
处理完那些伤患,秦染今天才腾出空来派人去找赵掌柜,结果宅子里根本没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有人见他二十六那天背着包袱出城,说是已经辞了工。
顾忠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叫小药童把秦染喊到前面,查了下账目和药肆里的存货。
账目粗看还行,柜里现存的东西也很正常,库里的存货却出了大问题,不但大部分由掌柜代为查验入库的普通药材都出现了鬻鸡为凤以次充好的现象,甚至几样特别贵重的,进货时由秦染亲自把关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次品。
而且他做得极为巧妙,最上面那层看得到的药材,都是正常的,下面看不到的九成,全都被悄悄换掉了。
就拿刚才的石蜜来说,账目上记载入库的是中品西域石蜜,实际上,却是大梁自产的下品紫砂糖,价值差距数倍。
药肆库存繁多,目前账目还没有全部核对完,但可以想见亏空的数目应该极大。
顾念灵活地用舌尖把嘴里的糖块从右腮拨弄到左边,“能不能举个例子。”
举个栗子?正在拨弄灯芯的顾忠怔了怔。
“就是……中品石蜜和下品的紫砂糖都多少钱,价格差多少?”
顾忠领悟到‘举个栗子’的意思,便给他解释,“中品的石蜜每两售价在60文,中品的砂糖每两售价25文,中品的紫砂糖15文左右,而下品的紫砂糖只能卖到10文左右。”
“差这么多?”顾念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墨玉似的眸子在灯火下闪动,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困惑。
自家小郎君果真是个锦衣玉食挥霍惯了的主儿,对这些东西的价格完全没概念,顾忠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提醒了句,“玳瑁刚才拿过来那块,是药肆里最后一块真正的石蜜。”
敢情这块长得惨不忍睹的冰糖已经是本时代的高级糖果?顾念含着糖块半鼓着脸颊愣在当场。
不过,这种情况下还惦记着他吃药的事情,看来那位小舅舅其实真的挺关心他的?
顾念皱了皱眉,思考着如何帮秦染追回损失,“那个赵掌柜抓得回来么?”
“难,今天都二十八了,两天的时间,足够他跑远,更何况……”顾忠的眼神在自家小郎君身上顿了顿,“现在各处官衙都没开,哪里有人会管。”
顾·旷工公务员·念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初步有了个想法,“忠叔,能帮我跟阿舅要二两那个下品紫砂糖过来么?”
“哦,好。” 顾忠习惯性的应了下来。他家小郎君长得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城外十里的那汪晒月泉,清澈明亮,几乎没有人能忍心拒绝。
更何况,跟顾念平素里那些让人为难的要求相比,要二两紫砂糖简直不算事儿。
顾忠还要帮秦染那边继续核对药材和账册,便差遣那个叫玳瑁的小药童帮忙跑腿。
玳瑁拎着纸包走进来的时候,顾念正在喝最后半碗鸡汤。
大约是为自己之前哭鼻子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小家伙把东西递给顾念时一直耷拉着脑袋。
顾念咬住汤勺,打开纸包看了看,跟他猜得差不多,所谓的紫砂糖,其实就是工艺比较粗糙的红糖。因为杂质过多,呈现出一种紫红的色泽。
这样的话,将它提纯成白糖,再做成冰糖倒也不是太难。
顾念回忆着小时候奶奶带自己在爷爷的小实验室里提纯红糖的‘游戏’,勾勾手指招呼来自己的‘小弟’,“去找个陶罐和漏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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