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想,敬亭说的话都是中肯之见。如果大钟行事轻浮,不懂得与自己的学生保持距离,那他必然不是值得喜欢的好人。
一如出轨只有零次与无数次,只要他还在教师的岗位上,新的学生就会一拨接一拨来到他面前,能对自己的学生动心一次,也会有无数次。平凡的她不会是唯一。
这些道理小钟当然也懂。可对于无处安放躁动的思春期少女,最需要的不是像敬亭那样看淡当下、学会洒脱,而是需要泛着粉红泡沫的疼爱,有人在遍布砂石的荒地里捡起自己,将她视作世界的中心,哪怕只有一瞬。这种渴望,就像濒临饿死的人,只想吃上一口饭,再无别的。
敬亭将话点破,小钟欲盖弥彰的心意反而再藏不住。
放下?不喜欢了?
全是自欺欺人。
她是不知不觉用情已深,像疾入膏肓,再也不知怎么办了。
大钟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变得躲闪,与从前截然相反。
这跟让她确信,他跟敬亭一定又在合伙隐瞒什么。
她好像没有家了。
小钟久违地登上游戏小号,在主城南门碰见熟悉的身影,以前的好友“老南瓜”。
他的着装方式依旧抽象,上半身是清凉的泳衣,下半身是厚实的毛绒裤,染成杀马特的荧光色,格外抢眼。他通过倒卖游戏的稀缺道具赚钱,几乎二十四小时住在游戏里,作为人形招牌,挂在最繁华的地带。
小钟以为他只是挂机,本人不在,便偷偷丢雪球砸他。
银白的雾花在他身上漫开,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却转起身子向四处张望。第二发雪球正要射出。小钟取消动作慢了一步。雪球射去的方向,正好将她暴露。
老南瓜认出小钟,问:「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上线了?」
小钟道:「闲着无聊,上来随便看看。」
她的小号早已落后现在的版本一大截,对着天花乱坠的新玩法、无处不在的红点,实在说不上该干什么。
老南瓜道:「现在的新版本,策划太多阴间操作,好多朋友跟你一样跑路了。这游戏已经彻底进入割韭菜模式[叹气]。」
游戏对于爱它的玩家,是精神家园一般的存在,对于资本却只是捞钱的工具。在市场法则的运作下,似乎每一款网游都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宿命。小钟爱它,是因为这里能将现实的污浊全都洗牌,遇到不带成见、待她友善的人,在别离时说随时欢迎她回来。但若未来,这些人都不在了——
老南瓜趁她发呆,也丢来一枚雪球,并道:「下半年新游戏公测,还是可以一起玩。游戏会凉,但人不会变。」
小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精力从零开始接触新的游戏,但不忍破坏老南瓜的信念,愣愣地应声:「谢谢。哦,好。」
沉迷游戏都是孤独的人。
老南瓜又想说什么,被突然接到传送邀请打断。人消失在小钟眼前。
他回头才与小钟道:「不好意思,刚刚他们新副本开荒失败,喊我去救场。看这样子得磨好一会。」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去做新活动。」
没过五分钟,小钟就对弄懂新玩法失去信心,默默离线。
在此之前,版本更新却花了将近两小时。
她无事可做地躺在床上,很快睡着。
第二天去学校,大钟正式通知期中考试的安排,提醒她们不要懈怠,同时也照顾好自己,晚修的时候,又找了许多人挨个谈话。最后轮到小钟。
他带她到辅导室,递出上周周测的试卷。
试卷批改得无比含蓄,只在她答对的地方画了勾,也没记总分。小钟自己算了下,总共得了24分,满分100。
小钟厚着脸皮道:“我觉得自己有进步!以前我肯定只能拿个位数的分数。”
想是开导了太多人,此时的大钟看起来很疲倦,双唇了无血色。他听了她的话,才稍稍展颜一笑,“那对于现在的你呢?这是你的真实水平吗?”
“上周心情不太好,稍微……只是稍微,乱写了一点。”
“你先自己订正。不会做的就圈出来,我等会来看。”他压下心底的话,无奈叹息,开门离去。
寂静的夜中,锁芯转动的轻响像老鼠钻洞,在她的心上钻开一道裂口。他不在了,她本该专注于做题,却事与愿违地回想起周五考试时的迷茫和无措。她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乱写,而是根本就不会做。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他看错她了。
就这么跟他说吧,剩下的题一道都不会做。反正自己从来都是这样的德性,有什么好继续挣扎?
他落空的期待压在身上,太过沉重。与妈妈吵架后的破碎心情,还像玻璃渣似的,刺得人隐隐作痛。小钟绝望得快哭出来。
她拿着试卷去找大钟,没想到他就在走廊上。
大钟见她出来也很是讶异,略带迟疑问:“这么快订正完了?”
他没想到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变得如此不能宁静,独自出来吹风,心中的焦躁却有增无减。考试、作业都一塌糊涂,和隔壁班的男生疑似早恋,身为教师,没有不叫她来谈话的理由。
可是该从何说起呢?无论谈什么,他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害怕知道真正的缘故,无法与她划清界限,无法脱身。
少女的眼睛映在夜色里亮得像猫。
“你在走廊上干什么?”她问。
“里面有点闷。”
少女举起试卷在他面前晃,扮凶却像是撒娇,“我一道题都不会做,教我。”
“好。”他又带她回到熟悉的桌前。她坐着,他站在身后,一边讲解,一边将每一道错题的解法都写给她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椅背,她从他身上闻到新的香水味,清冷似初春时节迎雪开绽的花,风中绝似海浪的松涛。孤男寡女,呢喃私语,氛围怎么看都不适合学习。她听他的话像在听一段音乐,好听,助眠,醉人,但什么也没听进去。
不知不觉他讲完了,搁笔至她对面落座。
“第十六题也是同类型的题,你试着自己做一下吧。哪里不懂我再跟你说。”
她照着他给的步骤将同一道题又做一遍,终于发现问题所在,跑去他身边问:“到这一步为止,我跟你是一样的。但下一步是怎么来的?”
大钟又解释一遍。
她只是盯着他的侧脸出神,呆然道:“我不懂。”
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
“还是不懂。”
大钟看出她的不对劲,或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对她的心情置之不理。
“钟杳。”
他试图将她唤回神,转头望去,却瞧见一个泫然欲泣的小人。影子折成两段,嵌住房间的角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能……跟我说吗?”他暧昧不明地问。
小钟察觉自己的狼狈,背过身抹眼泪,“我跟妈妈吵架了。”
他将整包纸巾递至她腰边。她故意不接,更往墙的方向挪一小步。但眼泪再也没收住,啪嗒啪嗒越掉越多,她只好恶狠狠地抽了两张。
“因为什么?”
大钟还没有想象力丰富到猜出她们母女吵架是因为不相干的自己,毫无防备地踩进雷区。
小钟怀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回道:“呵,因为男人。”
话语中带着哭腔,讥讽的冷笑反像是奶嗝。
他很明智地缄口不言。她却宁可他更笨一点,好给她借口狠狠地吵一架,将憋在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的语气也被感染哀伤。
她不假思索答:“消失。”
只要他这个人不存在,所有的辛酸苦楚都不会有,小钟孩子气地想道。
大钟会错意,立马起身离开。
她揪住他的袖子,期待他像其他大人那样因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狠狠骂她一顿,将少女玫瑰色的幻想全部摔碎。
或许只有这样,她不会在注定无望的爱里越陷越深,“喜欢他”的病症才会被治好。
但他没有,他原谅了她所有的任性,再一次问,“我该怎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你……开心一点。”
她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哭叫,无可奈何地捶向桌面,因为太过用力失去重心,像不再被神明祝福的纸人,褪色而残破地飘零在地。
他也一并蹲下去,轻抚她的头以示安慰:“别怕,未来会变好的。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闹得过分多了。”
这话在叛逆的小孩听来却刺耳。不如他闹得过分,便是不如他独特的意思。
她稍稍收拾了心情,问:“你都做过什么?”
“故意不去升学考试,被父亲扫地出门。在别的城市流浪,做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行为艺术。”
小钟听了却忍不住嘘声,继而破涕为笑,“文化人的出格真有够无聊。”
他似觉能博她一笑,自己就算目的达成,也释然地莞尔,柔声道:“年轻多好。”
她阴阳怪气地唱反调,“是啊。年轻,就是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第一节晚修下课,门外传来充满生机的语声。
“我去洗把脸。”小钟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丢人的事,捧着通红的脸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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