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哄。
——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尿完已是大汗淋漓,季怀真脸色惨白,似是站在刀尖上。燕迟不知从哪里找来身粗布衣裳给他穿着,此时已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他的背。
燕迟把他抱回床上,又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粥。
他似被欠钱般坐在季怀真床头,将碗塞到他手中。
“把粥喝了。”
季怀真嘴角一抽,心想昏迷时还是他一口一口嘴对嘴喂的,清醒以后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让他自己吃了。
趁他吃东西,燕迟又来给季怀真的肩膀换药,力道有些重,似是带着怒气。
季怀真一路走来,官拜太傅,什么苦没吃过,又是个不肯服软示弱的犟种,被人拿鞭子抽得整个胸口没一块好皮还能放声大笑着挑衅,燕迟这点力道根本就不痛不痒。
可他却眉头一皱,装腔作势道:“……疼。”
燕迟抬头看他一眼,依旧不吭声,手下力道却温柔起来。
季怀真问他:“我衣服呢?怎么记得逃出来的时候给路小佳的师弟抱着。”
燕迟一指床脚小榻。
“怎么不说话?几日不见,你变哑巴了?”不等他来瞪自己,季怀真却先一步自嘲笑道:“也是,我说要剜掉你的守宫砂,想必你恨透了我,怎么还会愿意同我啰嗦。”
他放下碗,可怜兮兮地朝床脚爬去。衣服早已被洗好叠起,带着一股皂角清香,季怀真快速翻找,见姐姐和外甥的工笔小画还在,当即松了一口气。
陆拾遗的玉珏在,诏书也还在,那假扮三喜的蠢货只顾着找可号令销金台与恭州大军的信物,却忘记把这两样东西收走。
送给燕迟的龙纹扳指也在。
那日他大发雷霆,将燕迟留下的扳指一脚踢飞,后又被暗卫找回,他就顺手放在了衣服内袋里。
看着那扳指,季怀真突然心生一计。
见燕迟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季怀真悄默声把扳指扔到床下,猛地一抖衣服,胡乱翻找,着急道:“我东西丢了。”
燕迟果然看过来:“什么丢了?”
季怀真不吭声,神色着急,不似作伪,一件薄衣被他翻来覆去,恨不得沿针脚拆开一寸寸找遍。
这衣裳是燕迟洗的,季怀真身上有什么东西他一清二楚,见玉珏诏书与他故去妻儿画像都在,便知对方丢了什么,料想是拿衣服时掉了出来。
燕迟沉默一瞬,心中不是滋味,趴在地上仔细寻找,果然在床底找出那枚龙纹扳指。
他递了过去。
季怀真接过扳指,猛地松了一口气,抬头间看燕迟正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自己,他眼中慌乱一瞬,低头逞强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成了阶下囚,这好东西得留着,没钱的时候就当掉。”
他嘴上这样讲,却将扳指藏在手心攥得死紧,又哪里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样子?
燕迟不吭声,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怀真偷偷打量他,知道得循序渐进,不可逼他太过,这小子喜欢钻牛角尖,还须得温水煮青蛙,只要他对“陆拾遗”不是情谊全无,哪怕不比从前,季怀真也有把握哄着他将自己送到汶阳与白雪汇合。
二人一时无话。
燕迟忍得住,可季怀真却忍不住,过了半晌,搭话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你被通缉了,”燕迟看他一眼,“现在全城戒严,有衙门的出城文书才可放行,你先养伤再说。”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还在汾州。
这倒是在季怀真意料之内,陆拾遗如此大费周章,岂会让他轻易逃掉。
怕是从一开始就着了他的道。
许是陆拾遗察觉到自己发现他同夷戎人有所牵连一事,干脆将计就计,议和一事七分真三分假,目的就是引他上钩,陆拾遗一定算准了按自己的脾气,不可能放任他在夷戎的势力发展,一定会代他议和。
先是用有关阿全的流言将他往汾州引,又用一纸需要译文的诏书将他拖住,更是算准了他季怀真会拿清源观开刀。
可若只是想要他的命,那假扮三喜的人明明有机会杀他,为何非得询问他信物下落。
眼下唯一行得通的解释,那就是陆拾遗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搞臭自己的名声,非但想要他季怀真的命,更想要的,却是他的身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拾遗才是那个要李代桃僵的人。
季怀真觉得自己陷入了死胡同,这说法实在牵强。在大齐,陆拾遗的身份可比季怀真的好使,别人对他是惧怕,对陆拾遗却是仰慕。可似乎一番推断下来,唯有这个说法解释得通。陆拾遗为什么想要他的身份,难不成他在躲什么人?
他眉头紧皱,急火攻心,脸色如白纸一般,竟是又咳起来。
燕迟把他按回床上,突然道:“你被你的死对头算计了?是季怀真做的?”
季怀真:“……”
他硬着头皮点头,事到如今,也只好将错就错,继续在燕迟面前假装陆拾遗。
燕迟倒是没再说什么。
门外有人敲门,季怀真警觉抬头,燕迟却道:“不碍事,是我在汾州的朋友。”又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说是朋友,然而进来的大汉看上去年岁要比季怀真都要大了一轮不止。这人身形壮硕,眉骨极高,眼窝深,不似汾州人士,不知是草原哪一部族在此安家落户,一口汉话倒是流利。
他见季怀真醒了,右手按住左肩微微躬身行礼——夷戎人的习惯。
燕迟解释道:“他叫辛格日勒,之前在汶阳老家认识的。他的妻子度玛这两天为我们做饭。”
季怀真虽怀疑,却也知道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辛格日勒俯身在燕迟耳边低语,燕迟只把头一点,低声道:“知道了。”
他走后,季怀真突然意识到什么。
“我如今被朝廷通缉,在外面你也不好再喊我名讳。”
燕迟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季怀真一怔,一个久不被提起的名字浮现脑海,他别无他法,不情不愿道:“……阿妙。”
燕迟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气氛登时尴尬起来,只见燕迟似是受不了般,起身往外走。
院中,辛格日勒站着等候,见燕迟出来,冲他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殿下,敕勒川那边来信了。”
第20章
一只鹰蹲在二人头顶,利爪紧扒房檐,正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燕迟。
燕迟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和辛格日勒来到院外,那鹰见他二人离开,忽然拍翅追上,又见燕迟拇指至于唇间,冲着那鹰一声呼哨。
老鹰飞下房檐,稳稳停在燕迟胳膊上,乖巧抬脚,任燕迟取下它爪上绑着的用蜜蜡封好的信笺。
燕迟展开看完,便拿火石,将那信烧了。
他胳膊抬起轻轻一送,鹰腾空而起,很快飞远。
燕迟朝辛格日勒叮嘱:“在外不必喊我殿下。”
辛格日勒点头,又问燕迟可要准备些在草原上过冬的东西。
燕迟犹豫一瞬,往季怀真住着的屋子方向看了眼:“先不急,我要先想办法带他出城。”
“这位大人昏迷时,度玛检查过他的伤势,肩膀上的箭伤倒还好说,只是那几鞭打得他伤及肺腑,务必要静养。眼看就要入冬,若殿……若你此时带他翻山越岭回敕勒川,不遇严寒还好说,若是遇到严寒,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而且他的脚踝……”辛格日勒眉头微皱,困惑道:“似乎之前也断过,还是被人以暴力拧断又接上的,骨头长得不是太好,如今又断一次,你虽给他接上,但他经不起长途跋涉了,更不要说骑马翻山。”
燕迟怔了怔。
陆拾遗金枝玉叶,自小便是人中龙凤,其父又是御史大夫,上可为皇帝上策谏言,下可监察百官,又有谁胆敢去拧断他的脚踝?
哪怕是他的死对头季怀真权势最盛之时,恐怕也无法轻易做到。
燕迟心烦意乱,竟下意识又走了回去,反应过来时已推开房门,季怀真正坐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回来,问道:“你去哪里了。”
那语气中竟有一丝急切,看见他回来又立刻放松戒备。
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信任依赖,叫燕迟心里更堵。
他不愿同眼前这人讲话,更不愿同他共处一室,看向他的脸时,满脑子都是那夜清源观烧起的大火。这把火烧没了清源观上下十七条无辜性命,更烧没了他放在心中深藏数年之久的情谊,将他记忆深处的“陆拾遗”烧的面目全非起来。
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虽这样想,但燕迟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移向这人的脚踝,他想待他好,想要保护他,这样念头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丢不掉。
撑着他在草原度过冰冷寂寞寒夜的,就是这个念头:想要再见陆拾遗一面。
“小燕……?”
季怀真突然从燕迟眼中看到一股恨意,心中不由得一凛,心想难道燕迟对“陆拾遗”彻底失望了?毕竟他接下来的行动都要仰仗眼前这人,当然不想节外生枝。
好在燕迟很快又恢复那副对着他冷若冰霜、心灰意冷的纠结模样。
当夜,燕迟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季怀真相信,他这样做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因为辛格日勒家没有多余的空房,若有,他一定不肯再和他同屋而眠。
季怀真也不出言点破,随燕迟纠结去,当务之急要先养好身体,尽快动身去汶阳和白雪汇合,好可再做下一步打算。
……
几日下来,季怀真已和辛格日勒一家熟悉起来。
辛格日勒告诉季怀真,他十七岁带着妻子度玛出关,二人在汶阳结识了燕迟娘亲,五年前迁至汾州,在此地安家落户,如今已有一女一子。
他的妻子度玛生大女儿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多亏燕迟的娘亲,度玛才捡回一条命。
当日燕迟给季怀真正骨,痛得他昏厥过去,又见他一身是伤,只好无奈折返,找到在汾州的辛格日勒。
燕迟的娘亲虽故去,但恩情还在,辛格日勒一家二话不说,在满城追兵的搜捕下,将燕迟与一个朝廷钦犯藏在家中。
辛格日勒说,这几日街上与边防的兵力不减反增,正挨家挨户搜查,想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燕迟略一沉吟:“你家可有地窖?”
辛格日勒点头,眼下情况危急,季怀真也不好再挑三拣四,只等来搜查时与燕迟躲进地窖里中去。
辛格日勒去收拾地窖,又命小儿子来给二人送饭。这几日不是粥就是白饭配蒸鱼,还不撒盐,季怀真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已许久不吃这样糙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他恢复了力气就开始折腾,问辛格日勒的小儿子能不能给他端些别的饭菜。
那小孩一叉腰,他不知季怀真是谁,又是如何心狠手辣,自然不怕他,张口便不客气道:“这是大哥哥每日下河给你抓的,你不吃拉倒。”
季怀真一听,笑了,看向燕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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