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弈应下,起身去寻梅姑。
不多时,梅姑前来见礼。
叶瑾诺依旧闭着眼,“此曲结束,寻个安静雅间,让沁瑶来与本夫人见礼。”
她闭着眼,梅姑便无法瞧见她眼中情绪,但听她话语,似是有话要对沁瑶说。
许是真的瞧上沁瑶的琴技了。
梅姑这般想着,便福身行礼:“是,此曲结束后,妾身唤个伙计来给夫人领路。”
“让她抱着琴来。”叶瑾诺说罢,手指轻抬。
梅姑心领神会,这便起身离开了雅座。
待到沁瑶一曲奏罢,便有伙计来雅座为叶瑾诺和唐弈带路。
得月楼不设雅间,但梅姑将后院小亭清理出来,阵法开启时,与隔绝外界的雅间无异。
虽是小亭,真真进去却也不觉小,叶瑾诺坐进摇椅中,侧着头静静看着远方。
唐弈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没什么事做,便从乾坤袋中摸了颗雪梨出来,给叶瑾诺削梨子吃。
沁瑶抱着琴进入阵法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身穿粉衣的绝色少女闭目躺在摇椅中,身旁瞧着温文尔雅的青衫公子手中拿着一个雪梨,用小刀切了小块,喂到少女嘴边。
少女似是习以为常这样的伺候,朱唇轻启咬下梨块。
雪梨汁水充沛,轻咬一口便尝得满嘴梨汁,透明汁水顺她唇角滑落,又被青衫公子拇指带走。
好生娇惯的姑娘。
一颗梨子,都要叫人切好了喂到嘴边。
好生绝艳的姑娘。
仅仅一个侧颜,便美得叫人心惊。
“怎么站在那儿发呆?”叶瑾诺微微睁眼,神色慵懒看着沁瑶。
沁瑶惊觉自己失态,脸红低头,抱着琴上前几步见礼,“沁瑶见过夫人,见过公子······夫人绝色,沁瑶看呆了,还求夫人恕罪。”
叶瑾诺轻轻笑了一声,坐直身体看向沁瑶,又对唐弈摆了摆手,“梨汁太占肚子,本宫吃不下了,剩下半颗,赏给爱卿了。”
唐弈了然她的意思,起身一躬到地:“臣谢殿下恩典。”
两句话,足够沁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这魔界还有哪位殿下?
绝色倾国,风华绝代,唯有当朝一品镇国公主,曦玥公主。
沁瑶哪里见过这般世面?
忙不迭便放下琴,跪地行礼:“奴家沁瑶,叩见曦玥公主,请殿下金安。”
她眼中浮现了些叶瑾诺看不懂的情愫,似是敬仰,又似是一些说不明的倾慕。
“免礼,平身。”叶瑾诺双手搭在摇椅扶手上,又懒懒躺进椅中,“你的琴,师从何人?”
知晓眼前人身份,沁瑶便不敢隐瞒,连忙答道:“多年前,奴家前往都城游历,偶然得一红衣公子指点,才有如今之技艺,只是事到如今,奴家依然不知那位公子姓名,只记得公子身段颀长,容貌甚好。”
红衣,身段颀长,容貌甚好。
叶瑾诺抬手轻揉额角,那人不是左沛岚还能是谁?
她起身下了摇椅,自顾自走到沁瑶身前,将艺伎吓得倒退半步,却并未碰沁瑶,而是俯身抱起地上的琴。
这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垂眸随意轻勾琴弦。
“好琴。”她淡淡说罢,又回眸看向唐弈,“还想再听一次么?”
唐弈拱手行下一礼 ,“殿下恩赐,自当洗耳恭听。”
叶瑾诺不再说话,纤长玉指再次勾动琴弦。
与唐弈重逢,她心境不似当日在醴丰郡那般。
那日弹出的江南离愁不复存在,只余淡淡愁绪萦绕曲中。
唐弈闭上眼,静听她弹奏《还休》。
一曲《还休》,是为他而作,又不仅是为他而作。
那年晚春,叶瑾诺在那世外桃源,初识唐墨熙。
轻快琴音,是她埋藏心中的少女心绪。
他见得她少女怀春时娇俏,一如灵动轻快琴音,娇美可人。
后来,他推开她,喝令她不许再去寻他。
就像沉寂下来的琴声,低音沉闷,如她那日以泪洗面。
纠缠在心中的苦闷,化作对远方的眺望,等待不会归来的离人。
她始终未能说出一句情意,欲语还休。
苦涩之中,琴声又高昂起来。
叶瑾诺闭着眼,却仿佛看到那年场景。
他一身青衫,在天地骤变时,独行于狂风大作的世间。
后来,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能要他性命的对手。
淡然镇定,是他知晓自己宿命。
知天命,顺天命。
哪怕清楚自己必定葬身于此,他也要为了庇佑这个世间做出最后的挣扎。
君子之守,莫过于此。
与此同时,曦玥公主率十万死士,镇守魔界界门。
他们在不同的战场,却有同样的目标。
生与死,原来早就被抛之脑后,他们只愿庇佑这芸芸众生。
后来,唐墨熙原身俱损,只余一缕残魂;叶瑾诺内丹迸裂,却要取心头血救他。
他们赢了,却再难看到自己以命相护的世界。
唐墨熙消散于世间,叶瑾诺长眠五百年。
可他们终将重逢。
叶瑾诺手指顿住,琴弦断了。
琴声戛然而止。
她近乎木讷地回过头,看向唐弈。
又笑了。
他还在。
她含着泪莞尔,忽然庆幸造物主神有好生之德。
再看沁瑶,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哭什么?”叶瑾诺轻声问,可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声音不知不觉,掺了哑。
沁瑶流着泪摇头,又哽咽道:“奴、奴家不知,可、可听殿下弹琴,就是、就是很想哭。”
一个艺伎,不知当年惨况,却能从叶瑾诺的琴声中,听出悲壮之情。
那年左沛岚拾起叶瑾诺的琴谱,说她出师了。
这天下再无哪首曲子能够媲美《还休》。
左沛岚不愿这首曲子失传,他要让世人都知道这首曲子里藏着什么。
那是叶瑾诺的爱,她爱唐墨熙,更爱这世间众生。
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爱。
于是,一曲《还休》,肝肠寸断。
直至今日,《还休》的主人重新将它演绎,沁瑶才猛然顿悟,那位红衣公子为何说,琴谱能传,琴技却无法传授。
叶瑾诺低头笑笑,将断了弦的七弦琴放到一旁,走回摇椅前坐下,“来,说说你的故事。”
沁瑶怔怔看着自己的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听罢了《还休》,好似什么事情,都已经不敌《还休》曲中悲壮。
唐弈坐在叶瑾诺身侧,低声道:“给她一点时间。”
叶瑾诺闭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唐弈牵起叶瑾诺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瑾儿,这儿疼。”
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心头那阵剧痛做不了假。
叶瑾诺弹的琴,让他想起过往,那段对他来说暗无天日的过往。
曾经恪守的君子之道,原来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他心尖上的人儿。
叶瑾诺睁开眼,歪着头看唐弈,忽然便笑了。
她翻过手,和唐弈十指相扣,洒脱一笑:“我忽然记起那年我在想什么了——我在想,若世间再无唐墨熙,那我便追去黄泉,你看不到的太平盛世,由我泉下一一告知。”
那年,她孤注一掷,生生剖开自己心口,要救唐墨熙。
她要唐墨熙亲眼来看,他们携手并肩护下的世界。
如果他再难存活于这世间,她也已心死,那就带着这太平景象,去黄泉与他相会。
那时她已然知晓,唐墨熙推开她,只是因为他们立场不同。
站的位置不同,可他们好像无形中,又并肩作战了一次。
他们都想护这世间安稳,都想庇佑这芸芸众生。
而唐墨熙的心里,有她一席之地。
那她自然不会负他。
唐弈沉默良久,扣紧她的手,“唐墨熙何德何能?”
叶瑾诺粲然一笑,“凭你在最后放弃了君子之守,拼尽全力守住这世间安稳。”
他们有同样的悲悯之心,也同样在最后一刻破境。
唐墨熙让叶瑾诺知晓大爱,叶瑾诺让唐墨熙懂得小爱。
他们本就是天生一对。
沁瑶这时,才终于从那肝肠寸断的痛苦中抽身而出。
她怔怔看着叶瑾诺,小声开口:“殿下······奴家想好从何处开始说了。”
叶瑾诺捏了捏唐弈的手,这才看向沁瑶,“说吧。”
沁瑶膝行两步,跪坐在自己断了弦的琴旁,这才低声开口,将自己经历的一切娓娓道来。
“这江洺郡中,有一铃铛铺,名为李记铃铛铺。”
“李记铃铛铺有一祖传手艺,便是他们做出的铃铛,附上法术,便能沉入妖魔手腕,与妖魔的身体融合。”
“融合之后,体内带有铃铛的妖魔与另一妖魔有了夫妻之实,便再不可对对方说一句假话,也不可有二心。”
“否则,体内的铃铛便会铃铃作响。”
“李记铃铛铺的铃铛,原本只是妖魔自愿购买,可一百多年前,郡守大人的夫人盘下了李记铃铛铺。”
“郡守大人说,女子生来便该遵循叁从四德,责任便是对夫家忠贞不二,为夫家延续血脉。”
“从此,江洺郡中出生的女子,从出生那一刻,手腕上便会被嵌入铃铛。”
“奴家体内,亦有那种铃铛,是奴家的嫡亲姐姐亲手为奴家戴上的。”
“奴家本姓为孟,当今郡守夫人贾门孟氏,便是奴家的姐姐。”
“十七岁那年,嫡姐要让奴家嫁人,说是奴家已过豆蔻之年,早该嫁人,拖到十七岁,已经让贾大人心生不满。”
“一直待嫁闺中,不愿成亲,便是在打贾大人的脸。”
“好在母亲疼惜奴家,悄悄给了奴家几十两银子,想要奴家远走高飞,不受苦楚。”
“那时,奴家不嫁人只是舍不得父母,还不懂母亲说的苦楚是为何意。”
“但母亲逼着奴家走,奴家无法,只能听从母亲的话。”
“奴家离开江洺郡后,便去了一直向往的都城,奴家听闻,都城繁华,更甚江洺郡。”
“在都城时,奴家才知,原来女子出行不是必须戴面纱的,原来女子出行,亦能与相爱之人携手同行。”
“原来在那么远的地方,女子能做的事,竟然那么多。”
“奴家去茶楼小坐时,恰逢茶楼雅间中有一把七弦琴,便忍不住弹奏。”
“一位红衣公子听见奴家琴声,笑骂奴家不懂琴,又问奴家,想不想学更难的曲子。”
“那公子生得俊美,容貌昳丽,奴家一时瞧得失神,莫名其妙便应了。”
“公子便将《还休》的谱子给了奴家,又问奴家从何处来。”
“奴家感念公子教导恩情,便一五一十与公子说了。”
“公子听罢,竟是破口大骂。”
“那时奴家才知,原来在五百年前神魔大战中,救下魔界的功臣,竟是一位女子。”
“公子说,曦玥公主舍身救世,率十万死士镇守魔界界门,庇佑魔界万千子民性命。”
“哪怕此生只为女儿身,也可有家国情怀,也可为江山社稷出力。”
“将女子当做传宗接代的物件,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愚蠢。”
“得了公子提点,奴家才知母亲口中苦楚,是为何意。”
“后来,公子多次来茶楼指导奴家琴艺,奴家也渐渐明白,在公子眼中,男子和女子是没有区别的。”
“只要聪慧,只要刻苦,公子都觉着是好孩子,都会给予同样的详细教导。”
“学成之后,奴家便启程折返江洺郡,奴家想告诉江洺郡中的女子,原来外边的天,竟然能容忍女子飞上去。”
沁瑶话至此处,便停顿下来。
叶瑾诺垂着眼睛,末了,唇角勾出浅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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