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灵自幼记性极好,惠音当初让她背过许多医书,她仔细在脑中搜寻着有关番木鳖的记载,终于,让她寻到了。
那本医书中都有写过番木鳖的用法与忌讳,若想致死,一次必须服用一钱以上的量。
而寻常为了缓解腰痛,只需一分的量足以。
宋楚灵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眸光逐渐冰冷起来。
也就是说,连续十日的药方中,根本存不到一钱的番木鳖,姐姐当初之死,并非自尽,而是他杀。
整座皇城中,也只有李研的药里还有番木鳖。
第二十六章
回到宁寿宫, 宋楚灵便一直待在膳房里熬梨汁,旁边小隔间里就是给李研温药的宫人,他很快温好药就送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 宋楚灵还在熬。
她熬了一大锅梨水,里面还放了红枣和川贝母, 还有各种上好的食材,熬至午膳时,才将那一锅梨汁熬到粘稠。
宋楚灵午膳只是随意扒拉了几口, 便又跑到膳房里开始做八珍糕, 膳房的宫人一开始还挺好奇, 凑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 觉得也不过如此,便没有理会她了。
宋楚灵把时间掐得很准,等她将八珍糕做好, 正好是李研午憩醒来的时候, 她将汤药和八珍糕一道带回了安寿殿。
李研今日比往常醒得早些, 宋楚灵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书房。
两人一上午都没有见面,看她提着食盒推门进来, 李研立即就将书合上,让刘贵把他推到靠窗的矮案几旁。
宋楚灵在他腿边跪坐着, 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李研的汤药, 还有七八块糕点。
李研很快将汤药喝完, 随后就捏起一块形状不算好看, 但闻着就有股甜甜的梨汁香气的八珍糕。
迎着宋楚灵期许的目光,他轻咬一口, 细细在口中咀嚼,果然如宋楚灵所说,入口时带着一丝苦涩,可随后整个齿颊间都充斥着梨汁与蜂蜜的清甜,最初的那丝苦涩便荡然无存。
刘贵知道宋楚灵要去做糕点的时候,原本是没有抱太大期待的,毕竟在众人眼中,宋楚灵不过是个农女出身的婢女,做糕点的手艺再出色还能比得上宁寿宫特地请来的膳房师傅,可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八珍糕,竟让李研吃下一块,又拿一块。
李研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许是当真这糕点做得不错,又许是这当中还有别的缘故,总之,今日的糕点分外和他胃口。
宋楚灵既然敢在李研面前提八珍糕的事,便是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毕竟她的手艺可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当年老太后病入膏肓时,什么也吃不下,唯有师父做的小菜和糕点才能入腹。
师父教她时还特意叮嘱过,让她务必不能将糕点的外貌做得精致,任何时候,要记着自己是宋楚灵的身份,糕点可以做得可口,却不能过分精致。
宋楚灵谨记教诲,这一盘八珍糕做得怎么看都不如膳房师父的样式好,可只有真正吃了的人才知道,这糕点有多么可口。
李研让人取来一把小木凳子,令宋楚灵坐在他身旁,宋楚灵也不如昨天那样拘谨,她坐下后,也得了吩咐给自己倒了盏毛尖,与李研一同喝茶吃点。
最后收拾案几的时候,宋楚灵还笑着对李研道:“王爷若是喜欢,奴婢明日再给王爷做。”
哪知李研却温笑道:“不必了。”
宋楚灵动作略微顿了顿,有些哑然道:“是这糕点不和胃口么?”
李研没有说话,轻笑着饮茶,刘贵却是上前笑着接话道:“你这丫头,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王爷身边的近婢,每日不到跟前来伺候,总往膳房跑算怎么回事?”
旁人许是不知,刘贵却是亲眼看到的,一个晌午这宋楚灵都没往殿里来,王爷便显得与往日不同,他时不时就朝窗外看,午憩的时候也好像一直没睡踏实,最后干脆提前下了床,早早就来到书房候着。
与其说是在等八珍糕,倒不如说,是在等宋楚灵。
想到这儿,刘贵脸上笑容堆起的褶皱又深了几分,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楚灵。
宋楚灵浑然不觉,还当真以为是自己逾矩了,红着张小脸,带着歉意地垂下眼来。
想起今日李砚还要来宁寿宫交练字的功课,宋楚灵便借着来月事,身子不爽利的缘由,寻常宁要了半日的假。
常宁虽是太监,却也知道宫婢们每个月都会闹会儿肚子,地位越高的宫婢们,每月都会因月事额外多两日的假,若是地位低的宫婢,只能咬牙硬挺着。
宋楚灵现在的身份,自是不会受到刁难,常宁一听便爽快的应允了,嘱咐她好生休息,明日再上值便是。
宋楚灵可不能将这时间浪费了,她回到屋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便提着今日剩下的那些八珍糕离开了宁寿宫。
还是同之前那样,她先顺路去了寒石宫,将一包没有放黄连的八珍糕给了张六。
宋楚灵朝张六带着几分俏皮地挤了挤眼,“公公可别小瞧这糕点哦,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奴婢做的,奴婢想着,反正也得了王爷的令,那一膳房的食材想用多少便用多少,索性就多做一些,特地来送给公公。”
张六听了乐得直笑,捏起一块尝了尝,又是将宋楚灵夸赞了一番,最后还不望提醒道:“你这心意,公公心领了,日后可不该如此做了,万一落下话柄让人拿住,总归是不好的。”
宋楚灵知他处事向来小心谨慎,自然应和,只是两人聊了片刻后,她状似无意般随口道:“奴婢能有今天的脸面,也都是因为公公的教导,奴婢早就将公公当做师父了,若是有一日公公能同奴婢又在一起干活,那该多好……”
张六忍不住唏嘘道:“咱家也想啊,只是咱家没你那个本事,也没你那个福气啊……”
说自己没本事,便是张六谦虚了。
他若当真没有能耐,也不会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担任一宫掌事之职,哪怕只是个冷宫的掌事,寻常宫人也是难以触及的。
宋楚灵之前不知道张六是因为无人来提携他,所以他只能在寒石宫里熬着,还是因为他性格问题,懒得参与各种纷争向上爬,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如今听到张六的这句话,她便心里有数了。
她朝张六笑眯眯道:“奴婢倒是觉得,公公也是有福之人呢,也许不久的将来,公公也可以风光无两!”
张六只当她是说笑,乐得又吃下一块八珍糕。
临走的时候,张六从柜中翻出一封家书,想来是那宫人还不知宋楚灵已经被调去宁寿宫,才将她的家书送到了寒石宫里。
从前宋楚灵还在寒石宫的时候,因她“不识字”,家书都是张六给她读的。
张六原本也想帮她拆开来读,可宋楚灵却笑着拒绝了,张六也不多事,向之前那样将她送出了寒石宫,待她身影走远才进去。
每次从寒石宫出来,宋楚灵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她来到内侍省,连修还在前厅忙碌,宫人将她带进了连修的院子里。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连修就回来了。
外间有些起风,两人没在院里逗留,直接进了屋中。
这是宋楚灵第二次来到连修的屋里,上一次进来时,连宝福还在上首坐着,今日这屋中只他们两人,气氛倒是染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来到方桌旁坐下,连修倒了盏茶给她,宋楚灵一面将油纸打开,一面对他道:“这是我今晨做的八珍糕,借着帮晋王的名义,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打开后,她将油纸包朝连修面前推了推,道:“晋王要治咳疾,所以他的那份里放了黄连,你与他不同,我可不能让你也跟着吃苦,所以你的里面不仅没有放黄连,还多放了两份边疆上贡的红枣。”
说着,她唇角露出两朵好看的梨涡,特意又补了一句,“红枣有养胃之效。”
连修胃痛是老毛病了,每次犯病时吃些药便是,他从未在意过,父亲也只是偶尔问上两句,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
今日骤然听到宋楚灵的话,一阵温暖从心尖处隐隐向外蔓延。
“多谢了。”他淡淡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轻不可察的柔软。
连修当着宋楚灵的面吃下一块八珍糕,奇怪,这八珍糕虽能尝出红枣的清香,却并不觉得过于甜腻。
见他眉心微蹙了一下,宋楚灵这才解释道:“上次见你吃糕点时,感觉你好像并不喜欢吃甜,所以我今日在这糕点中放了些许的川贝母,与那红枣的甜腻相融合,吃起来便没有那般甜了。”
见连修睫毛微颤,一时没有回话,宋楚灵有些不安道:“可是我猜错了?”
“你没有猜错,我是不喜吃甜食,今日的糕点……”连修垂眸望着手中的八珍糕,片刻后才轻道,“极为可口。”
这甚至是他出生以来,吃过最合胃口的东西。
从他朦胧记事以来,便觉得饿肚子就意味着要挨打。
因为他是一个弃儿,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将他捡到,没有叫他冻死在街头,让他成了那群沿街乞讨之人中的一员。
他吃过别人吐出之物,也曾与狗抢过食……
总之,他每日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被饿死,又或者是不被打死,因为若是讨不到东西,便只能偷抢……
他还记得第一次吃糕点,便是吃的桂花糕,也不知那次他饿了多久,饿到眼前发晕,实在忍不住,抓了一把桂花糕拔腿就跑。
那桂花糕入口香甜,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可不等他回味,头发便被店家一把抓住。
店家口中的辱骂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在乎那些,只是生怕桂花糕被抢走,拼了命的往嘴里塞,口鼻被打到出血,便混着那血腥味一起咽下。
在他额头被撞到桌角,整个人瘫倒在地时,连宝福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他刚至七岁。
连宝福给了店家银子,垂眸望着蜷缩在地上,如蝼蚁般的他,问他可要随他走。
他抹掉遮住视线的血痕,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说只要不会被饿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连宝福笑了,询问他名字。
他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
“遇见我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如此,你随我姓连,便叫连修。”连宝福那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楚,“日后,你便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可愿意?”
他愿意。
从此以后,连宝福教他识字认书,教他宫中生存之道,给了他从未敢想的衣食无忧……
在连宝福领他入净身房那日,他是唯一一个不哭不闹,冷静到连那刀儿匠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人。
于他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然此时此刻,他竟头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的一生中,还有别的东西,对他同样重要。
就在他吃完一块八珍糕,微微出神时,宋楚灵捏着丝帕的一角,含笑着帮他擦拭掉了唇边的糕点渣。
连修耳根瞬间通红,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第二十七章
眸光交汇时, 四周倏然静下,也不知是外面的风当真停了,还是屋内之人太过专注, 而忽略了一切杂音。
宋楚灵有些许的意外,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面对这样的刻意深望他时, 他都会着急避开她的视线,可这一次,他主动迎上, 且没有半分闪躲。
宋楚灵从他看似平静的眸光中, 察觉到有一股情绪在似是在不断的翻涌。
宋楚灵眉眼微弯, 大方的朝他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喜欢吃就好, 日后若还能寻到机会,我再给你做。”
“好。”
宋楚灵今日对李研和连修说了同样的话,得到的却是不同的答案。
李研不允她再做, 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看重的从不是你对他能有多好, 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当某日她不能带给他那种新鲜的体验感时,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抛弃。
而连修不同, 他表面什么也不在意,内心却希望能有人真正的带给他温度。
许是和他的经历有关, 失望的次数太多, 便开始不再抱有希望, 当某一日希望闯进他的生活时, 他会怀疑, 会顾虑,当这些都被推翻的那刻, 便是他再度燃起希望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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