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向来最是繁忙,院里的宫人都各自忙着手中的活,他们动作麻利,很少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就连有个宫人贴廊上窗纸时,不慎崴了脚,都只是蹙眉吸气,连嘴都没有张。
今日宋楚灵进来时,领她的宫人就与她嘱咐过,王爷喜静,除了走水这样的大事,平日里不论白日黑夜,尽可能将声音压下。
宋楚灵来到院里,她干起活来极有眼色,不等旁人特意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活,也绝不会只挑拣那些轻松的做,几个宫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小宫婢极为满意。
晌午的光线极好,寝殿朝着院里的那扇窗子被挂起,李研坐在窗后,手持一本书册在认真翻阅。
这会儿已经有一批宫人做完活下去歇息,院里只剩下两个女婢在干活,一个弯身扫地,一个提着水桶在给西柿银和冬青浇水。
冬末阳光已经渐渐有了温度,井里的水却依旧冰冷,这一进冬日,宫人们就不爱做碰水的活,宋楚灵从没有那些顾忌,她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小手也被冻得通红。
待她将一桶水浇完,整个人如释重负,站在西柿银下拿帕子擦掉额上的汗水,又将两只手擦了干净,随后拿到唇边朝手心里喝热气,来回搓着暖手。
她余光朝几米开外的窗口处淡淡扫了一眼,随后微微扬起下巴,将目光落在头顶悬挂着的几颗结了霜的柿子上。
若只是百姓人家,能有机会种下这样一棵西柿银,待果子成熟后,定会立即摘下,留几个自家吃些,剩下的便会拿去卖,只有大户人家的,才会将西柿银当喜庆的树来种,结出柿子也不会随意去摘,会让它们挂在树枝上熬过一冬,为来年搏个好彩头。
宋楚灵曾随师父下山化缘时,就有幸得了几个结霜的柿子,吃起来比寻常柿子还要甜美,一回想起那个滋味,她不由吞了下口水,慌忙将渴望的目光垂下,提着空空的水桶离开了。
而窗后,李研手中敞开的书册,许久都未曾翻动过。
年三十这日,也是一年中最后的一日,依照宫中规矩,晚膳后,宫人们会按照等级进主殿谢赏,品级越高的宫人赏赐越丰厚,等级过低的宫人,不仅赏赐拿得少,甚至连主殿都不得进入,会有负责他们的管事代为发赏。
宋楚灵原本是没有资格进主殿领赏的,偏她运气好,赶在三十之前被调进了寝院,比起在寝院兢兢业业干了一年的宫人,她不过两三日就能进殿谢赏,的确是令人心生羡慕。
今日殿门大开,殿外排着一道长队,在快到殿门口的地方,还隔着一张铺着红绸的桌子,上面堆着满满一桌东西。
待队伍排到桌旁,宫人便顺手挑两样能用得着的东西,等挑完东西,再往前排几个人,便要进殿里去和晋王到吉祥话了,道完吉祥话,刘贵会将晋王的赏赐发下,宫人们捧着沉甸甸的红色锦袋,各个脸上喜笑颜开的退出来。
宋楚灵在这些人当中,资历最浅,排队时被安排在最后一位。
冬末的夜里凉风渐起,宋楚灵缩着脖子,将两手揣进袖中,小脚时不时跺着地砖。
殿内,李研起初还如往年一样,面容含笑的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听着宫人们一个接一个进来道吉祥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眉心忽然蹙起,对刘贵道:“让他们不必耽误时间,三人一组进来谢赏。”
刘贵当是他身子不舒服,连忙照吩咐出去传话。
宫人们也没想那么多,王爷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做便是,只是需要提前和前后的人商量一下,待会儿进去齐声说什么吉祥话。
宋楚灵站在最后,她数了好几遍,碰巧最后就她一人落了单。
三人一组的速度的确快了很多,不过片刻工夫,就该宋楚灵进殿谢赏了。
她抬腿走入殿内,刚一进来便能感受脚下地龙传来的阵阵暖意,她垂眸不敢四处张望,按照之前排队时看到的那样,恭恭敬敬地来到李研身前跪下,两手压在身前,手背抵住额头,俯身叩首道:“奴婢祝王爷吉祥如意,平安顺遂。”
话音落下,李研却没有唤她起身。
宋楚灵愣了一下,脑袋慢慢扬起,在看到那双金丝纹龙的黑靴时,她又倏地一下将脑袋埋得更深。
“奴婢祝王爷……”宋楚灵快速想了一下,才接着道,“笑颜常开,福寿安康。”
一语毕,屋内依旧无声。
宋楚灵装作词穷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前面几人说过的那些吉祥话又道一遍,直到最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便只得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半晌后,上方才终于传来李研温润的声音,“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楚灵趴在地龙上这般久,已经被烤得口干舌燥,她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奴婢实在不会说了。”
“没读过书么?”李研问道。
宋楚灵点了点头。
“那你记性倒是不错。”李研轻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宋楚灵便当是在夸奖她了,毕竟她能将前面那些宫人说得吉祥话都重复一遍,对于没读过书的人来说,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她极为认真的点头道:“谢王爷夸奖。”
李研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眉梢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衣袖上,问道:“既是不识字,为何要挑选镇尺?”
宋楚灵方才在排队的时候,在那张桌子上只挑了一样东西,便是一把黄铜镇尺,她知道李研会去关注她,却没料到李研会看得这样仔细。
仔细到连刘贵都感到意外,他不由看向李研,片刻后一个念头在刘贵心中生出,难道自家王爷根本不是乏了,他之所以叫三人一齐谢赏,是为了……
刘贵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灵,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迅速流转了数个回合,最终,他还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管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惊讶。
“奴婢是想……”宋楚灵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话道,“想送人的。”
李研声音平淡又柔和地问她,“要送何人?”
“送奴婢的友人。”宋楚灵实在是不想再和李研继续这个话题了,毕竟现在这个阶段,她不想让李研知道她和连修相熟的事,也不想随意编扯谎言给日后留下话柄,所以她在回答完后,故意晃了晃身子,一副快要跪不住的模样。
果然,李研没有在继续追问,终是肯让她起身了。
宋楚灵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站起来后,将双手举到身前,从刘贵手中接过锦袋,这锦袋比她想象中还要沉。
领完谢赏,她从殿内出来时,身上的寒意已被彻底驱散,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将锦袋打开,从里面倒出足足十两银子。
在锦袋最下面,还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会被包裹的这样严实。
宋楚灵耐心地将油纸一层一层拔开,在看到里面那样东西的瞬间,她眉心先是蹙起,随后慢慢舒展开来。
这里面是一个结了霜的柿子。
第十八章
年三十这晚,各宫都要守夜,主子们熬过子时便可休息,宫人们子时过后,会有一部分要去歇息,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值,还有一部分是需要熬到天亮的。
宋楚灵就是熬到天亮的那批宫人。
对于守夜的人来说,各宫的待遇各有不同,宁寿宫里膳房早就备了许多糕点茶水,就在廊下各处守夜的小屋里搁着,若是有谁夜里饿得慌,就会去小屋里拿些东西吃,还有些人单纯就是熬不住了,想过去沾沾人气,与屋里的人聊上几句解解乏。
天快亮时,宋楚灵才去了小屋一趟。
本着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小屋里每次备下的糕点只多不少,这一宿都快要过去了,还有满满三盘子没有动。
小屋里有专门负责值夜的太监,原本那太监正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打哈欠,见宋楚灵进去,那双小眼倏地一下就亮了。
“呦,楚灵来了!”这太监立即坐起身,笑着从旁边抽出一大张油纸,对她道:“你别上手了,我帮你包。”
宋楚灵赶忙摆手道:“我拿两块垫个肚子就行,不用拿这么多的。”
太监朝她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刘总管吩咐过的,你尽管拿便是,就算你不来,我等下值也得包了给你送去。”
太监口中的刘总管便是刘贵。
宋楚灵认为她和刘贵现在几乎是没有任何交情,刘贵应当不会自作主张给她留糕点,除非是得了李研的吩咐。
宋楚灵心里虽是猜出了缘由,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问道:“刘总管为何要给我留糕点呢?”
那太监一面帮她包糕点,一面道:“这咱也不敢问呐,许是你干活认真吧。”
说完,那太监将满满一大包糕点交到宋楚灵手中。
守够整夜的宫人,第二日不用当值,她睡到将近午时才醒。
新的一年,多少是要穿戴得喜庆些的。
宋楚灵挑了件新发下来的丹色宫裙,发髻上的木簪也是用红色发带缠过的,她本就生得白净,又有亮色作为搭配,圆圆的小脸看着就喜气。
她提前将昨晚那包点心,一分为二,一包是打算送去寒石宫给张六的,一包是要去储秀宫给赵芝的,想来自从刘翠兰坠亡那日之后,她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见过赵芝了。
她在寒石宫与张六叙完旧,便又去了储秀宫,问了守门的宫人才得知,原来上个月赵芝就随着新封的欣美人去了钟粹宫。
宋楚灵之前就听说过,这批秀女中,欣美人不论容貌还是家世,在里面都是极为拔尖的,怪不得刚封了美人,就能搬去钟粹宫,要知道钟粹宫的主位可是娴贵妃。
赵芝之前与她说过,不想攀扯什么权势,老老实实在储秀宫做到出宫的年纪便好,如今却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能让她随着欣美人一道去钟粹宫。
宋楚灵含沙射影问了两句,守门的宫人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宋楚灵只好作罢,如今她也不敢贸然去钟粹宫寻人,只能等回头查清楚缘由了再说。
趁时间尚早,她又拐去了内侍省。
今日的内侍省尤为繁忙,年初一天还未亮就要百官朝拜,接着又是祭天大典,最后还要宴请群臣。
太和殿里奏乐声不绝于耳,在内侍省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宋楚灵寻过来时,连修还未回来,是赵睿出来将她带进去的。
一路上宫人看着要比之前少了许多,赵睿一面引路,一面与她道:“连少监特意嘱咐过我,若是你来寻他,便要你先去他院中等候。”
宋楚灵乖巧地点了点头,问道:“那连少监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赵睿想了想,道:“约摸还得半个时辰吧。”
赵睿也还有事情要忙,将宋楚灵带去院子后,便退下了,不一会儿,有个年轻的小太监进来送了壶茶水。
宋楚灵今日没有顾上用午膳,还又跑了这么多地方,这会儿实在是又饿又渴,有些熬不住了。
她坐在石凳上,将油纸包打开,一面喝茶一面吃糕点,待填饱肚子,她又起身来到槐树枝上挂着的鸟笼旁,逗了逗那里面的两只珍珠鸟。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连修清冷的声音,“在做什么呢?”
宋楚灵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进来了,她怔愣了一下,才转过身朝连修笑道:“没做什么,就是两个多月没见了,有些想念了。”
她这句话,好像是说那两只珍珠鸟,却又好似是在说他。
连修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昨日子时过了才睡下,今晨卯时不到便又起来,一个晌午都在忙碌,直到现在才得了空闲,他此刻眼神有点涣散,直愣愣望了宋楚灵片刻,才淡淡收回神色,朝石桌走去。
待他走近,宋楚灵才发现他眼下泛着乌青,唇畔也有些发白,整个人似是比之前清瘦了不少。
宋楚灵倒了盏茶给他,又将油纸包朝他面前推了推,“可用过午膳了?”
连修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倒了几粒药丸在手心里,仰头服下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有胃疾,若是休息不好,便吃不下东西。”
年底事情最多,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如此,等熬过正月便会慢慢恢复回去。
这一点宋楚灵之前并不知晓,如今得知了,便觉得不应当留下来叨扰他,于是她站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别走。”连修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你今日寻我有何事?”
宋楚灵抿唇看向连修的手,连修知道自己冒失了,慢慢将手松开。
宋楚灵重新坐下,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黄铜镇尺,道:“我入宫两年多,头一次谢赏,昨晚殿外那红桌上有好些东西,我看了一圈,也没寻到我想要的东西,唯有这个镇尺,我……”
说到这儿,宋楚灵抿了下唇,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我看你现在用的那把镇尺有些老旧了,就想着你可能会用到这个。”
连修惯用的镇尺是十年前连宝福送他的,看着的确老旧,可那镇尺是用小叶紫檀做的,论起价值自是要比这把黄铜的名贵,但他没有说这些,也不似前两次宋楚灵给他送东西时那样别扭,直接就将面前的黄铜镇尺拿到手中,轻轻点了下头,道:“好。”
宋楚灵没想到今日的这把镇尺送的会这样轻松,她颇有些惊讶地看向连修,等了一会儿见他神情未变,也没有后话要补充,这才相信他是当真愿意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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