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丢不起这个脸,又拗不过儿子,只好说了谎话。给瞿若云改了个听起来有文化的名字,结婚时要求瞿家一家人都必须穿新衣裳,打扮得体,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别暴露乡音。至于结婚之后,两家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否则就不必来往了。
俞翠曼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希望一些同为母亲的职工和职工家属们能理解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
然而没想到,她话一说完,大家的眉头都拧起来了,摇摇头,一脸的不赞同。
林广民被夹在她们之间。
他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推出来的,刚才抬眼望向人群时,一下子就看见宁荞。
宁荞实在是太打眼了,乍一眼望去,她明显就和其他人不一样。现在,她漂亮的眉微微蹙着,很嫌弃地看着他家人吵架,林广民难堪不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可现在再想躲,又没地方可躲了。
大院里的婶子们都说,他是个男人,哪能眼瞅着媳妇和母亲吵成这样,得说句公道话。
林广民不知道该怎么说公道话。
平日里这样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虽瞿若云从不会和俞翠曼吵得这么厉害,可婆媳之间拌拌嘴,再正常不过了。
大多数时候,瞿若云会自己消化,而俞翠曼也会自己战斗,她们不会将林广民拖入战局。
因此他也习惯任由她们胡闹个够,反正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但这一次,情况不太对。
看好戏的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他。
大院里的职工和职工家属们,不好意思当面对厂长夫人说些难听的话。
可论年纪,大家都是长辈了,数落林广民几句倒没什么问题。
“广民,你是个男人,应该学会调和媳妇和你妈之间的矛盾。”
“你要是听婶子的,就让婶子来说句公道话。你媳妇还没怀上,被说成是不会下蛋的鸡,小姑娘脸皮薄,心里过不去。你妈想抱孙子,说的话重一些,也能理解。这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你两边哄一哄,这事不就过去了?”
“当男人的,得有担当,听你妈的话和疼媳妇是不冲突的,你说是不是?”
林广民的嘴巴动一动,话还没说出口,又再次被打断。
大家愈发起劲,跟教儿子似的教他。
俞翠曼脸色难看,可好歹大家伙儿是在为自己说话,她也不好发脾气。
林广民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只盼着宁荞别看着这一幕。
宁荞倒是没看林广民。
她的注意力,落在瞿若云身上。
瞿若云的眼泪一个劲地掉。
过了好久,用手背抹去。
-
当天晚上,常芳泽和宁致平都有些失落。
原本家里还热热闹闹的,吃饭时大家还有说有笑,可饭后,送走儿子和儿媳,再收拾好厨房之后,就已经八点多了。
离休息的点儿越来越近,一会儿合上眼睛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得送闺女和女婿去火车站。
“妈和爸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岛上看我。”宁荞软声道,“岛上风景好,海边特别漂亮,等你们来了,咱们一起去海滩踩沙子。”
常芳泽勾了勾闺女小巧的鼻尖:“妈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踩沙子呢。”
相聚虽短暂,可全家人都倍加珍惜。
这一趟的离别,与上回不一样,常芳泽真正和女婿相处过之后,更加信得过他,看得出来,他会好好疼爱照顾宁荞。
但在婚姻中,疼爱与照顾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常芳泽习惯操心,温声提醒闺女。
“我对他也很好。”宁荞在妈妈跟前撒娇,说道,“不信你自己问他!”
常芳泽还能问什么。
光看女婿唇角温和的笑意,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了。
宁荞还不舍得睡,坐在床头光着脚丫来回晃,看着爸爸妈妈忙碌的身影。
屋子里,常芳泽将刚给闺女做的裙子拿出来,原本上面的扣子不牢固,她重新缝一下,加几针,能到时候宁荞穿上,扣子就不会掉了。
宁致平满屋子找好吃的,时不时找到一个饼干之类的小零食,又往闺女行李箱里塞。
“到时候路上吃。”宁致平说。
常芳泽拍开他的手,重新打开箱子:“你得放她包里,放行李箱里多麻烦,到时候他们俩口子在火车上很难找的。”
箱子一打开,常芳泽又无奈地摇摇头:“都没收拾好,我重新理一下。”
“没事,妈。”江珩说,“您别忙了。”
“我给你们放好一点,到时候回去收拾起来也方便。”常芳泽说着,将行李箱里的衣服都搬出来,冲着闺女女婿摆摆手,“很快的,你们自己出去逛逛。”
“就是,你们别在这里坐着了,太闷。”宁致平笑道。
小俩口被老俩口赶到大院散步。
安城已经够热的了,等回到海岛,估计更闷热。江珩和宁荞一圈一圈绕着大院逛,说起等到回海岛,可以买一台电风扇。
“电风扇很贵的。”宁荞说,“用扇子就好了!”
“扇扇子手多酸。”江珩低笑,“买一台吧。”
宁荞犹豫着:“可是——”
“买吧。”
听着江营长和她打商量的语气,宁荞说:“你愿意买就买呀,不用问我。”
“存折在媳妇那儿。”江珩很无辜,“想买什么要跟媳妇打报告。”
宁荞眼底笑意更深:“那你打一份详细报告,到时候我来审批。”
“保证完成任务。”江珩正色。
微风阵阵拂过,吹起宁荞额边的发丝,她仰着脸,笑眼弯弯。
不光是她父母这一回送走她的心境不一样,就连她自己,也早就已经适应。
虽然不舍得离开安城,可想到去海岛,宁荞并不为难。家里的三个大孩子,估计每天都在念叨着他们,托儿班里的小孩子,也很想念宁老师呢。
大院里人不多,格外安静。
最安静时,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就变得明显。
“是有人在哭吗?”宁荞小声问。
江珩望着一个方向:“在那边。”
角落里,有人坐在石阶上,双臂抱着腿,缩成小小一团。
她哭泣的声音很轻,肩膀不住地颤抖,等哭得累了,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神色黯然。
瞿若云小时候过的是苦日子。但因为性子单纯,又很懒散,从小到大没什么志气,得过且过的,每天心情可好了。
和厂长的儿子结婚,这消息刚传出来时,全村人都不信,等到确定真有其事,大家的嘴巴张得快能塞下一个鸡蛋,说天上砸馅饼,砸中她了。
瞿若云也以为天上掉馅饼,美滋滋地嫁了。
结婚后,她也没想多,该吃吃,该花花,可现在回过神,怎么觉得有点寄人篱下?
原来结婚一点都不好。
瞿若云哭得一抽一抽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脚步声,她还以为是林广民出来哄她了。
可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是宁荞。
月光下的宁荞,皮肤雪白透亮,一双眸子清澈莹润,真的很美。
瞿若云已经知道当初才不是人家对自己男人死缠烂打,实际上,是林广民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才编出谎话。
他就和他妈妈一样,满嘴谎言。
瞿若云有些懊恼,起身想走。
可忽然之间,轻柔的声音响起。
“桂花。”
瞿若云来到职工大院这么久,还从没有人这么亲切地喊过她的名字,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一时之间,她鼻子发酸,哭得更加厉害。
这一晚,瞿若云重新变成瞿桂花。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而宁荞成了她唯一的听众。
瞿若云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却不知道怎么解决。
要说离婚,自然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父母、周遭的环境,从未给她灌输过这样的观念。更何况,他们也确实还没到这份儿上。
“是不是我生一个娃娃就好了?”瞿若云问,“他们家喜欢男娃娃,生个儿子,就没人为难我了。”
“如果不是儿子,就一直继续生下去吗?”宁荞轻声反问。
瞿若云咬了咬唇。
“搬出去住呢?”宁荞说。
“不可能。”瞿若云说,“就算广民同意,我婆婆也不会同意的。”
这就是一个死结,至少对瞿若云来说,她从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难题。
她能察觉到,往后的日子会愈发难过,可又能怎么样呢?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瞿若云小声道,其实也不是在问宁荞,而是在问自己。
“没有这么糟,你还有工作呢。”宁荞笑着说。
瞿若云心底好受了些:“也对呀,我有工作,虽然不是什么营养护士,可在食堂打饭比下地挣工分要强多了!”
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开始上扬,眉飞色舞的。
似乎是一见如故,瞿若云能理解自家男人为什么喜欢宁荞,毕竟,她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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