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姚守忠的话,他也不敢再呼痛了,只是连忙翻身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捡回担子,收拾东西,然后勾着头,挑着一担子碎木料快步往二楼上走。
这么一副不善言辞,老实挨骂,埋头做事的形象,倒弄得姚守忠像个恶霸家的狗腿子似的。
姚守忠顿时讪讪,他看着程灵,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郎君,小的,小的这……这下边的人皮得很,有时候只能严厉管教。”
言下之意,是在向程灵解释自己其实并不刻薄凶恶呢。
程灵道:“姚师傅是管事,自然有一套管束工人的办法,我既用你,便不会过多干涉于你。姚师傅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姚守忠松一口气,更感激了,连忙说:“郎君英明,小的,小的一定肝脑涂地!郎君放心……”
他干巴巴地对着程灵吹了一通,最后实在词穷,才终于尴尬停嘴。
程灵又笑了:“姚师傅,我不是那等只爱听好话的人,认真做事,做好实事,不比天花乱坠要强得多?”
说完,她拍拍姚守忠的肩,如此处理好了精巧阁中的一些细节,便不再停留,就此离去了。
程灵离去时,似有意又似无意般,回头对着精巧阁的二楼回看了一眼。
精巧阁二楼,一人站在窗边,正掰着窗棂打磨着什么,忽然程灵回头这么一看,倒将此人骇了一跳。
打磨窗棂的人连忙将身体往侧后方微微一闪,这一闪的工夫,程灵却已是收回了目光,径直地快步走了。
直到程灵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打磨窗棂的这人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又继续埋头干起了活儿。
此人不是别个,却正是先前送木料上楼的那名小工!
旁边的工人称呼他为“阿安”,有人调笑他:“嘿,小子,那窗户你都磨了七八遍了,还磨?当这窗棂子是抬你家小娘子的花轿呢?”
阿安垂着头,只嗫嚅着说:“管事叫小的一定要磨光润……”旁的却是一概不接招。
他这么老实,调笑他的人都觉得无趣了,便“嘁”一声。一时无人再寻阿安说话,二楼的空间里到处都是工人们埋头干活的声音。
阿安只做了大半天工,半下午的时候他去寻姚守忠请假。
姚守忠直接就给批了,实际上这个阿安从来就只做大半天工,每每到半下午的时候他都要离开的。
之所以他从来不做满一天,姚守忠还请他,主要还是因为这个人干活确实非常实在,大半天就能做完寻常小工一天的活计,而他还只要半天的工钱。
既然是这样,姚守忠当然没有不请他的道理。
阿安只做大半天工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过来的第一天就解释了:家里有个卧病的老娘,无人照顾,他必须每日里想办法提前回去照顾老娘。
姚守忠怜悯阿安,有时候还会私下里自掏腰包给他补贴。
不过今天阿安差点冲撞了程灵,姚守忠就不给补贴了,他只摆手说:“快些回去,早点忙完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可不许再如今日般冒失了。”
阿安弓着腰,言语贫乏地感激着答应了。
离开精巧阁后,阿安就往城南方向走。
他家就在城南方向靠近灯影河一带的地方,这片地界也属于是整个雍州城最混乱,最贫贱的地方。
只因灯影河前街一带原来竟是整个雍州城最大的青楼聚集地,灯影河后街于是就成了这片繁华光鲜背后最腐烂的阴影。
阿安推门走进一间破烂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昏暗,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一名身形枯瘦的老妇蜷在床上不停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一声又一声的,咳得并不激烈,却缠缠绵绵地,简直能叫人听得心烦意乱。
阿安叫了声:“娘!”
老妇人就一边咳嗽着,一边虚弱地道:“阿安……还低昂的既往力偶往……%¥#@*……”
这说的是什么?
若是旁人在这里,自然是要听不懂这一段话,可阿安却能够听懂,他不但能听懂,他还用同样古怪的语言与老妇人一同对话起来。
这绝不是魏国话,当然,也不是齐国话。
齐魏两国因为版图相近,语言文化方面又因为曾经的统一而一脉相承,所以程灵等人来到魏国以后,虽然说话时难免带上南方口音,却能顺利听懂魏国话,与魏国人交流。
又哪里似眼前这般——是的,程灵先前其实并没有走远,她就藏在暗处,等阿安出来,好跟着他走呢。
却没想到,这一跟,竟是跟出了这么一个大“惊喜”。
阿安与老妇说的不是魏国话,那又是什么语言呢?
程灵凭借原先所知的各种信息,在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阿安,他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是来自东桑诸岛?
阿安或许是东桑人!
这个猜测使程灵的整个神经都紧绷了,如果阿安真的是东桑人,那他来到精巧阁,又为的是什么?
程灵屏息凝神听着屋内的谈话,奈何自己听不懂东桑话……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过虽然听不懂,情绪方面程灵却是能够看懂的。
那破烂的屋子里,只见阿安与他老娘竟是发生了一场压抑的争执。
先是阿安目露激动与不满,紧接着阿安的老娘说了些什么,阿安激动的神情就像是被什么给拦腰斩截了般。
他整个人颓了,头也垂了下去。
床上,一直一边说话一边咳嗽的阿安老娘却忽然一把抓住阿安的手,她的手劲有些大,这一抓,她手上的青筋都暴露了。
程灵又注意到,阿安老娘的手腕内侧,像是纹着个什么东西。
第197章 海上的鬼英部落
灯影河后街,破败的小屋外。
程灵侧着身子,运足目力,透过那小窗边的细缝,终于模模糊糊看清楚了屋中老妇的手腕。
那老妇抬起的手腕内侧,线条扭曲交缠着,看起来竟像是纹着一只鬼脸!
程灵心下微动,一边记住了这个有些模糊的图案,一边揣测:阿安身上有海水腥味,老妇手上纹着鬼脸,他们两个还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东桑诸岛,鬼英部落,这一群海贼明明正在海上虎视眈眈着,准备要抢夺那铁矿岛呢,谁又能想到,他们原来早就派了人潜入雍州城中。
只可惜听不懂他们的话,弄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程灵沉下心,又站在门外细听了片刻,可是屋子里的这两个人争执过后却忽然都沉默了。
老妇放开了抓住阿安的手,阿安低着头,走到屋子角落里掏了个陶罐出来。他抱着陶罐,打开米缸,舀了把米,似乎就要推门出来。
屋外的程灵立刻身形一动,轻飘飘地就翻上了隔壁的屋顶,然后沿着那屋墙又似羽毛般轻巧落地。
灯影河后街一带全是阴暗逼仄又破败的小屋子,没有整齐的巷道,没有通透的路线。
这里太好藏人了,破屋子横七竖八,挤挤挨挨的,建得到处都是。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人在这地上走,甚至还没有老鼠走得顺畅。
程灵轻盈落地后,又运足耳力听了听那边的动静。
只听到洗米的声音,生火的声音,熬粥的声音。
程灵遂不再过多停留,她脚下轻动,就快速又隐蔽地离开了这片地界。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阿安在廊下熬好了粥。他清汤寡水地将粥端进了屋子,这个时候,老妇又与他说话了。
“*%¥#……”
如果这个时候有懂得东桑语的人在这里,就能听明白,老妇说的是:“人走了吗?”
阿安做出侧耳听的样子,听了片刻,有些蔫答答地道:“大概是走了吧……花媪,有没有人跟,我还能不知道吗?我极为小心的,你为何偏偏非要说有人跟了来?”
“再说了,有人来又怎么样?那人也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这样的话一说出口,花媪顿时目光严厉。
她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精光,枯瘦的身体忽然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来。
花媪厉声道:“土安,半年的安逸生活使你将我们鬼英的基本警惕全都忘了吗?我说了有人就是有人,就算你没见到人,也不等于就没人跟来!”
阿安立刻便缩着头,却回嘴:“那你还问我人是不是走了?走没走都在你的感应该中,我又不知道……”
花媪顿时气得拿手指人:“你、你简直朽木!”
阿安又缩了缩头,这回不敢再大声回嘴了,但口中却仍然嘟囔:“我先前试过了,那个姓程的看起来也不怎么样,花媪你太小心了……”
花媪支棱着干瘦的身子坐在床上,收回刚才指高的手,哼笑一声,随即长久沉默。
阿安被这样的沉默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脚下不由得微微动了动,这个时候,花媪终于说话了。
“罢了!”她说,“你翅膀硬了,总觉得自己极有本事。不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你总以为是我平白阻拦了你立功。既是如此……”
阿安一下子抬起头,惊喜道:“花媪,你是同意我去办那件事了吗?”
花媪阴沉着眼睛默然不语,可她的不言语,便仿佛是一种默认。
程灵离开灯影河一带以后,却是径直便又去了涪阳王府。
她已经记下了刚才听到的阿安与那老妇的对话,虽然不明其意,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跟萧蛮说一声。
两刻钟后,程灵到了涪阳王府。
萧蛮对她的去而复返感到奇怪,当时就问:“程兄,发生什么事了?”
程灵张口道:“还低昂的既往力偶往……%¥#@*……”
萧蛮愣了一下,惊奇道:“程兄,你居然会东桑语?”
原来程灵竟是将之前偷听过的,阿安与老妇的对话,一个音节都不差地,直接复述了出来!
程灵道:“原来这果然是东桑语。我不会东桑语,只是先前听到了两名东桑人谈话,担心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所以就硬记了下来。”
萧蛮用一种特别神奇的目光看程灵,问:“你听不懂东桑语,但你能强行记住他们说话的音节,并且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问话的同时,萧蛮看着程灵,真是满目赞叹。
这件事情说起来好像不难,但其实非常不容易,能做到的,那都是非凡人物。
萧蛮忍不住道:“程兄,我本就认为你非常了不起,但你了不起的程度,还是格外超出我的预料。”
瞧这夸的,程灵都要不好意思了。
她含蓄地微微笑了笑,正要说两句谦逊的话,箫蛮又道:“东桑语我虽不懂,但是我这里有人懂。”
说着,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唤了声:“螣七!”
话音落下,一条灰色的身影忽忽一闪,就仿佛凭空出现般,来到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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