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时也不是没有看过志异故事。”小叶子跟着道,“絮哥儿平时可喜欢看了,对吧?”
絮果点点头。
“啪”的一声,闻兰因就把沉甸甸的钱袋子砸到了桌子上。这个耍牙,他们今天还就非看不可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
耍牙今天只有他们四个人看,随时都可以开始。几人被跑堂领过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七拐八拐进了一个相对比较暗的屋子。摸黑找地方坐下后,终于点上了他们心心念念的茶佐点心。
然后表演就开始了。
戏台上只有一个花脸,开场就是寻常的曲牌《将军令》,唱戏之人的身段颇为狂放,唱了不知道几句后便进入了变口的正题。
活灵活现的牙齿,从对方的口中突然出现。
吓了絮果好大一跳。
在特意用天光聚焦的打灯下,对方就像是变成了来自地府的使者,青面獠牙,凶神恶煞。随着紧促的鼓点,他嘴里漏出来的尖牙越来越多,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直至十个之多,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还宛如成精了一般的动来动去的。
絮果被吓的直接僵在了座位上,根本不敢说话,因为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强撑了。他不想在朋友们面前失了面子。
絮果发现除了他以外,犬子三人对此好像都适应良好。这让他那句“我不敢看了”的话就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了,他不想成为唯一一个扫兴的人。
而就在絮果马上要撑不住的前一刻,一片黑暗中,闻兰因的手就悄悄握住了絮果的,赶在絮果被吓了一个激灵前,闻兰因的小声解释已经递到了他的耳前:“絮哥儿,我有点害怕。”
絮果:“!!!”原来兰哥儿也会害怕的吗?!
一种“我要保护朋友”的使命感,迅速席卷了絮果的大脑,让他再没空关注自己,只想出声安慰自己的好朋友,虽然他的声音都是抖的:“别怕,兰哥儿,那都是假的!”他用力的回握了朋友的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对方。
小王爷看着脸上重新一点点恢复了血色的絮果,深藏功与名。
一直到表演结束,四个人都直愣愣的坐在原地,味同嚼蜡的吃着早就尝不出味道的点心,嘴硬的说着:“这点心真好吃啊。”
“对啊,很好吃。”
“我下次还想来!”
“来就来!”
四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震天响,但实际上一直到各自回家,几人的脑海里还是那钻进钻出的獠牙,谁也不想成为扫了朋友兴致的人,就只能咬牙忍到了现在。
但真的好害怕啊。呜呜。
尤其是絮果,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根本不敢让锦书姐姐吹灯,因为他总觉得黑暗里会冷不丁的从床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他。
厂公今天陪大长公主出门处理事情,很晚才回家。远远看见儿子院内的灯还亮着,诧异极了,敲门进来询问情况,没想到絮果厚厚的盖了好几层被子,正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在连大人敲门时差点大喊救命。
连亭:“……”
等听明白前因后果,连亭真是恨不能敲开儿子的脑袋看一看,他平时到底都在想什么;“既然害怕,那就不要看了啊。你怎么知道你的朋友不是也在害怕,但为了你们才在强撑?”
絮果:“!!!”对啊!兰哥儿就说过很害怕的,他当时至少应该试探性的问一句。
“好了,快不要想了,赶紧睡,不然明天要没精神了。”连亭拿下了儿子多余的被褥,生怕他被闷死。他一边陪坐在床边,一边轻轻拍抚着儿子的胸口,希望能够为他驱散那些令他惶恐不安的场面。
等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亭都快把自己哄睡着了,絮果还是双眼烁烁。
连亭:“???”
“有灯我睡不着。”絮果小声解释。也不是说完全睡不着,而是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又会因为灯光的问题而被重新唤醒。
“那就关了灯?”
“关灯我害怕。”絮果又道,他甚至连闭上眼睛都会有些害怕。在一片黑暗里,他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耍牙,脑子里的记忆却反而会愈加清晰。
连亭:“……”你挺难伺候啊。
然后,连大人就让人去仓库里取来了一个定时关灯器。那是一个只要不被东西卡住、就可以自动关合的铜制小物件,中间是中空的,大小正好能套进一根蜡烛,只要蜡烛这头燃烧到一定的水平线,关灯器就会自动合上,熄灭烛火。
甚至它还是静音的,在合上的瞬间也不至于发出“啪”的响动。
絮果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小玩意,好奇的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被他爹拿走去套在了蜡烛上。
当关灯器套在蜡烛上之后,就宛如一个摊手的小人,立在那里,等待着到点工作。
其实连大人也可以在估摸着儿子睡着后,自己去吹灭蜡烛的,但他还是让人拿来了关灯器,只希望能转移儿子的注意力。
目前来看效果非常不错,甚至有些好过头了,絮果立刻把什么耍牙都抛在了脑后,只一个劲儿的询问起了这个关灯器到底是什么原理,为什么不卡住就能自动关合。
连亭:“……”你爹我是特务头子,不是匠人头子,我哪里知道什么原理呢?幸好,万能的絮万千女士,在这种时候也有应对技巧,连亭当年还是从儿子口中学来的,师儿长技以制儿了属于是,“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快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如果不是絮果实在不害怕东厂,听到后甚至有可能会笑出声,连亭都想加一句——再不睡,小心叫东厂的番子来抓你。
作者有话说:
*耍牙:一种传统绝活儿,由戏剧衍生而来,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搜一下。尊重每一个传统艺术,只是文里的絮果年纪小,胆子小_(:3」∠)_所以会害怕。
*关灯器:古代就有,一种延时灭蜡烛的装置,我会把图片放在微博上,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一下。
第64章 认错爹的第六十四天:
絮果第二天起来,就和不苦叔叔绘声绘色的学了一遍他们昨天都在梨园看到了什么,学完还重复强调:“可吓人了!我觉得他们也肯定被吓到了!”
事实上,四个小朋友里有三个人大概都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只有北疆王闻兰因没有被吓到一点,因为……他根本就什么也没看见啊。
闻兰因本就有眼疾,这种不戴叆叇就看不清楚东西的情况,在黑灯瞎火中会变得更加糟糕。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发现絮果的害怕,因为他当时目之所及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絮果的侧脸。当然,只这么一直看着絮果他也会觉得很开心就是了。
后面闻兰因帮絮果驱散害怕纯属意外,但也不影响他事后觉得成就感爆棚,晚上一路回宫都是脚下带着风。走在亘古不变的朱墙宫道上,也能品出一番别有滋味的快乐。
他忍不住絮化在心里夸自己,能帮到絮哥儿的我可真厉害啊!
然后,不出意外的,就该出意外了。
在与皇兄一起吃晚膳时,闻小殿下听到他哥问:“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当然是继续出宫去找絮哥儿啊。”闻兰因一边让人给自己舀汤,一边不假思索的回道。这还用问吗?这几年他不是一放假就准点去连家报道,都快把锡拉胡同混成自己第二个家了吗?连胡同口槐树下那群聚众下象棋的大爷们都记住他了。
这次外舍难得放假三天,闻兰因给自己和絮果的行程安排的可满了,今天看梨园,明天去跑马。
十三岁的小皇帝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已经完全出落成了少年模样,他曾觉得过于平淡普通的容貌,如今也不再是任何一个人在面见他时会关注的重点。他身上日益加重的天子气势,说一不二地威压才是。不是他故意要变成这样,而是上位者当多了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
当然,在和唯一的弟弟在一起时,小皇帝还是会刻意收敛一些气势。
在对待臣子时,小皇帝还知道要努力端水、变成一个公正公平的陛下。可……他只有闻兰因一个阿弟啊,又没有其他手足,自然就不用端水,可以放心大胆的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他。
嗯,没错,是这个逻辑,一点毛病没有!小皇帝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和阿弟一起吃饭时,小皇帝也根本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事实上,由于朝事繁忙,闻兰因又课业紧张,两兄弟一天之中能够交流的主要时间段就是吃饭的时候。这点小皇帝也是跟着连伴伴学来的,他觉得连伴伴说的很有道理,不管多忙,一家人一天之中总要一起吃顿饭,加强沟通。
“和絮哥儿约好了?”小皇帝不动神色地绕过了自己不怎么爱吃的蔬菜,既想在弟弟面前树立一个不挑食的好哥哥形象,又真的不想吃香菜。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香菜这么冒昧的蔬菜?!
它就应该被判五百年监禁!
“……”闻兰因在一个可疑的停顿后才缓缓道,“如果我说我们已经约好了呢?”
“那我就会说,趁现在絮哥儿还没睡,赶紧派人去连家通知一声,你明天不能去了。”小皇帝这话的意思很简单——这事没得商量,“你明天在宫里陪伯母一起招待客人。”
闻兰因也不是完全不懂事,至少这两年他已经逐渐学会了帮家人分担繁重的皇室公务,一听涉及到的是对他们兄弟很好的杨太后,闻兰因只能垂头丧气的认命:“不用去说,我没和絮哥儿约好。”他本来是想搞突袭的,“如果客人走得早,我是不是就可以……”
这回小皇帝没拒绝,只是说的话有些耐人寻味:“如果你有本事让对方早点走的话。”
闻兰因隔天早早地就跑去了慈宁宫。
杨太后自出了服丧期后,就重新穿起了鲜亮颜色的衣衫,珠翠满头,流光溢彩,杨太后本就是少见的美人,这么一打扮,整个人就显得比之前要年轻好看了。用贤安大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有一种升官发财死老公的美。
闻兰因到时,杨太后正在带着宫人一起搬花盆,这是她这两年除了念佛外,培养出来的新爱好——养花。从种植到裁枝,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连移盆这种体力活儿她都是自己干的。
有一回,杨太后还因为搬花闪过腰,吓坏了整个太医院,他们不能理解,太后养尊处优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干这种体力活?但是在等腰好了后,杨太后依旧我行我素。看得出来,她对于养一个什么的执念可以说是非常深了。
见到一身绛色长袍的闻兰因迎面跑来,杨太后脸上的笑容是藏也藏不住,凤钗后的流苏在阳光下摇曳生姿。她对闻兰因招招手,为他擦去了额角的汗珠:“今天怎么想着来了?”
闻兰因一听就懂了,他哥安排他来陪客的事,太后根本不知道。看来不是来者不善,就是他哥觉得太后应对不了。闻兰因也就随机应变编了个理由:“我想来找七嘴和八舌玩。”
七嘴和八舌就是杨太后养的那几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中最好玩的两个,名字还是闻兰因在六岁时给起的。
“哦哦。”杨太后赶忙让人去把鹦鹉给拿了过来,对于家中的小辈,她总是无所不应,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过于宠溺。
而这……
就是小皇帝让弟弟闻兰因来陪客的原因,生怕太后因为太纵容宗室,而上了对方的邪当。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闻来翡借住过庄子的淑安长公主。
在贤安大长公主晋升头衔后,她的姐妹们也在太后的懿旨中,跟着陆陆续续抬了头衔。淑安长公主正是其中之一,淑安这个人吧,平日里其实也挺正常的,为人风趣,说话幽默,对杨太后这个嫂子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提她的驸马,一旦涉及到丈夫,淑安长公主就会像是突然变异一样,让人招架不住。
这一回的淑安长公主也是如此。
她最近怀了二胎,情绪本就不是很稳定,一开始还顾忌有闻兰因这个小侄子在场,没敢和太后说什么放肆的话,但绷着绷着最终还是没绷住。
没几句就哭了起来,一边垂泪,一边说起了自己又和驸马吵架了,驸马不爱她了,她不要活了,因为她怀疑驸马又趁着她怀孕偷偷养了外室。上一回她怀大女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求求您了,嫂子,您还是收去我的长公主衔吧。”
“好端端的,这、这突然是为什么啊?”杨太后被吓了好大一跳,赶忙宽慰,“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可不兴动辄说什么不要头衔的傻话。”
公主头衔不只是一个称呼那么简单,这直接影响到了她们的待遇与食邑,以及她们身边人的等级、俸禄。
淑安长公主等人如今的待遇,可是贤安大长公主等人好不容易才为她们据理力争来的。
先帝当年既怕公主造反,又怕公主花钱,一边阻碍驸马的仕途,一边又刻意抑制公主们晋升。哪怕他后来死了,他的妹妹们也依旧只是“公主”。群臣已经习惯了在这方面省钱,肯定是不想“无故”增加开支的。这么多公主同时晋升,那可是不是一点半点的钱,况且往后每天都要如此。
小皇帝跟着连亭学会了破窗效应,和群臣讨价还价,如果不给他的姑姑们应有的待遇,那就应该允许她们的驸马入朝为官养家糊口。
不然朝廷既不给钱,又不让她们挣钱,这让公主们怎么活?
在“给公主钱破财免灾”和“允许驸马们来官场和他们竞争”之间,群臣自然更倾向于选择前者。最终拟定出来的条款就是,要么公主升头衔,要么驸马入朝靠自己的实力升官,每一家都只能二选一。
淑安长公主当初的选择,从她的头衔里就能看出来。
“但驸马每每一与我争执,就会提起这件事,说是我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淑安长公主哭的声泪俱下。以前驸马和她吵架,也是这句话——要不是因为娶了你,我早就在朝堂上一展抱负了。后来朝廷逼着公主们二选一,淑安驸马就更理直气壮了,觉得都是淑安长公主为了自己的头衔才断了他的官途。
这话其实很没有道理,如果他不娶公主,又哪里来的这些机会与待遇呢?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如今却又怪公主给的太少。
但淑安长公主是个恋爱脑,杨太后又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很快两人就一起被拉入了淑安驸马的强盗逻辑里。
就在杨太后准备开口说出“不然哀家找皇帝说说,给你们换换”之前,闻兰因逗着的鹦鹉,突然就在旁边张开了翅膀,一边忽扇一边高喊“不要脸,不要脸”,打断了杨太后的思绪。也让淑安长公主直接忘记了哭泣。
在她们一起看向闻兰因后,一群鹦鹉就开始齐喝:“不要脸,不要脸。”
闻兰因站在鹦鹉架下,奖励似的给了每只鹦鹉好大一把葵花籽,然后学着絮果的样子无辜回看,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伯母,姑母,什么是不要脸啊?”
两人这才想起来,之前淑安长公主口不择言,骂了一句驸马之前养的外室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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