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
一柄剑、一把刀,刀剑共舞,大漠之中风沙弥漫,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残阳,满目红霞,孤城双璧,知己难寻。
太阳落下,月光洒满沙丘,贺煊双手捧刀,“愿请先生入营为军师。”
莫尹将软剑也捧在掌中,“愿与将军护守天下城。”
二人交换刀剑,贺煊接剑抱拳,道:“贺藏锋。”
莫尹接了刀,果真见那刀上刻了“藏锋”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第44章
“你真要去从军?”
程武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手上烤着火,床边倚了贺煊的刀,“嗯”了一声,“过两日便去报到。”
程武的心情很复杂。
身处边境小城,对于驻军,他们自然心存感激,深知他们保护了整个大盛,但庸城屡次遭劫,都未得保护,很难不有些许埋怨。
这次贺煊倒是派兵来了,不过也还是靠他们自己,也不能说是靠他们自己,程武看向莫尹,莫尹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睫毛低垂,一张冰雪脸孔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煊对莫子规一无所知。
不识面,也不识姓名。
莫尹对贺煊也是一样,不识面,不识姓名。
等他入了军营之后,双方少不得又要一番试探交锋,可这还很难算得上主角与反派的斗争。
这次进入小世界,系统什么也没说,没做补充说明,这恰恰说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上个世界的规则是一样的。
“唯一所知的是您将成为本世界里最大的反派,与主角对抗。”
当时系统说的几句废话里,这句莫尹记得很清楚。
“唯一所知”这四个字咋听上去好像是系统故意不给他信息,可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这的确是系统“唯一所知”的信息。
可这又跟系统的上一句“本世界没有剧情,一切皆为未知。”有相悖之处。
既然“一切皆为未知”,那又哪来的“唯一所知”?
没有剧情,系统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他会成为反派?
“反派协调者”是他的任务身份,并不是他本人的固有属性,而他两次进入这个世界,境遇都十分糟糕,这次比上次也只是稍好一些,仿佛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有天生的排斥,或许这和他成为这个世界的反派有一定关联?
联盟的“小世界”实际是那位大人由极强的能量编织出来的“假世界”,假世界的运行会产生巨量的能量,而每个世界的运行都需要一些协调者的介入,他们这些协调者就像开启激活这些世界的钥匙一样,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世界就是死的,是平面的,无法真正运行。
照理说,这些“小世界”的运行法则那位大人应该了如指掌,协调者们也不过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去做事,而联盟所有的系统都归那位大人控制,系统也没道理对这个小世界一无所知。
除非他所进入的这两个小世界根本不是依靠那位大人的能量来运行的。
以世界的真实度而言,说不定创造这个小世界的“大人”比他所知的那位大人能量要更强。
可是那位大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两个小世界的入口的呢,如果还存在于另一位“大人”,这两位大人之间又会是什么关系……
莫尹对联盟那些花样都不感兴趣,他一向只管自己爽,满足他自己的欲求是最重要的,可他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生出了些许兴趣,莫尹心中警惕,感觉到自己某些地方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火盆里木炭噼啪爆开,程武唠唠叨叨的,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从军不是个好去处,如若莫尹要离开庸城,他既是外商,仇也报了,何不返回老家去过些逍遥日子?莫尹始终神色淡淡的,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我困了。”
程武神色恹恹地“哦”了一声,皱着眉看着莫尹,忽然道:“要不我也去从军吧?”他一下兴奋起来,从凳子上站起,“我也去从军,去杀蛮子去!如何?”
“不如何。”
莫尹直接给程武当头泼了盆冷水,“今春之劫,庸城已渡,之后呢?蛮子损失惨重,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我在军营不可时时关照,庸城需要有人守护。”
程武面上的兴奋渐渐消失,慢慢又坐了回去,面色渐沉,低低道:“你说得对。”
“我帮你们护了城,你便不希望我离开庸城,”莫尹淡淡道,“强者自强,依赖之心不可取。”
程武脸色涨红,“你当我只是希望你留在庸城替我们守城?!”他站起身,恨恨地瞪了莫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帘子撩开,春日乍暖还寒,一股冰冷的气息进入屋内,莫尹缩了缩脖子,“晚上我要吃炖羊肉。”
程武脚步一顿,回身又掀开帘子,气咻咻地对着莫尹道:“强者自强,你自己去抓羊炖吧——”
莫尹道:“放点辣椒,我能吃辣。”
眨眼就到了要离开庸城的日子,莫尹从军的事只和程武说了,也让他不要大肆宣扬,免得多生事端,他也不希望庸城百姓兴师动众地送他,准确地说是他不希望任何人出来送他,包括程武。
那天清晨,莫尹晨起醒来屋内空空荡荡,洗漱之后穿上长靴,提了贺煊的长刀,孤身一人便要离开,却见桌上有个盖碗和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盖碗打开,是一碗炖羊肉,包袱里有几件衣裳,还有莫尹当初给程武的那些银钱,原原本本,一分未花地全在里头,莫尹将其中一枚碎银拿在手里掂量,他在心中道:“友情。”
非自然人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对于自然人来说,这些情绪全都生而无用,在进化中被强大的精神力给淘汰了。
莫尹坐下,把那碗炖羊肉吃干抹净,随后熟门熟路地去偷了两瓢酒喝,最后提了包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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