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张脸又有那么一具身体的人总会在社交中被添上一层滤镜。他稍微应付你两句,你就会觉得他对你格外温柔;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你一眼,你就会觉得他在对你微笑;他就算讲个过时的笑话,你也会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这层滤镜从来不会掩盖那些过于强烈的东西,尤其不会把教官的冷淡变成热情。
伯蒂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真是假,他试探着说:“先生,你一直回避我的问题。”
“那是为了保护你的理智——尽管它们也不剩下多少了。”
“我想知道答案。”伯蒂说,他踌躇着补充了一句,“另外,我还想知道教官你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
“真正的代价是死亡。你在这里是死过好几次。死亡会让你看到其他已死之人,参与到他们的记忆之中。”亚度尼斯说,“我的心情好是因为这段时间有位朋友来拜访我。”
他真的回答了。
伯蒂震惊地差点跌下来。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脑子里迅速冒出一大堆问题,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亚度尼斯的第二个回答上。
至于“死过好几次”什么的,既然他现在又活了,还能好端端地(也许这个词要打折扣)坐在这儿,做这个可笑的咨询——他有时候真搞不懂教官脑子里在想什么,维持这种仪式感就这么重要?那就说明死亡不是什么大事。
教官的回答才是大事。朋友。他竟然用到了这种词。而且在这种高兴的时候显然是认真在说话。
教官还能有朋友?
伯蒂不禁对那位素味平生的“朋友”肃然起敬。
究竟是什么钢铁意志的神人——或者圣人,才能被教官视为朋友?
也没准对方是个恶魔。真正的恶魔。绝对是恶魔之王这个水准的。那家伙名叫撒旦也说不准呢。
“停。”亚度尼斯说,“别关注我。你才是主菜,伯蒂。”
尽管知道教官是在开玩笑,伯蒂还是为这句话不安地吞了口唾沫。
“让我们回到最初谈到的问题上,你说你觉得自己压力过度。”亚度尼斯在膝盖上摊开了笔记本,“请详细说明你的症状。越详细越好。”
“我……”伯蒂习惯性地抖了抖肚子,紧接着才想到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满身的肥肉,“我睡不着觉。我总是浑身冒虚汗,在夜里发抖,手脚痉挛。我偶尔会听不清别人说什么,看不清东西,还会忘记上一秒刚发生的事。有一次我枪决一个叛变的亲信,冲着他放完枪后我还习惯性地叫他的名字,想让他帮我处理尸体。”
“这情况持续了有个一两年了,我的属下们没起疑心纯粹是因为我们都是哥谭人。”伯蒂说,“哥谭的□□老大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神经质?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关于这个……亚度尼斯难辞其咎。
哥谭的浓雾并不是纯粹天气的因素,
亚度尼斯微微点头,走了一下没什么必要的流程,问:“做过体检了?”
“除了过度肥胖导致的毛病外一切正常。”伯蒂回答,他渐渐放松了些,“要不是怎么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我干什么要看心理医生?”
“我以为在哥谭,看心理医生算不上什么事。”
“确实算不上什么事,可也得分情况。有些人越疯越有攻击力,这方面的例子太多我就不说了;还有些人越疯越软弱。我属于后者。”伯蒂长长地吐了口气,拍着自己平坦下来的肚子,“你看,我都把自己吃成什么样了。”
“你的体型可不是一两年时间能吃出来的。”亚度尼斯平静地说。
他说话的同时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看起来不像是在记录什么,更像是在涂一张速写。
伯蒂偷眼打量,却只能看到一片反光——他诧异地观察了一番房间里的光源,心想按道理说他是能看到教官在笔记上画什么的啊。
亚度尼斯合上笔盖,将笔记本反朝向伯蒂。
空白的纸页上仅仅被勾勒出几根细长的线条,图像的完成度连速写都称不上最多只能算是最基础的草稿。但这几根线条对于人物形象的捕捉又是如此精妙,大量的留白并未使它缺乏细节,恰好相反,这幅画里的细节简直多到让伯蒂窒息。
他张着嘴,从干涸的嗓子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询问:“这……这是……”
“你认出来了。”亚度尼斯把笔记本放回膝盖,自己打量着这幅简笔画,“画得还好吗?我不太能分辨出来我的技术有没有退步,也许是我陷入了所谓的‘瓶颈期’。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画工变化了,虽然我的导师一遍又一遍地称赞我,可他和我的时间线不一样。在他看来我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画成这样,但实际上我花了——”
亚度尼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我究竟花了多长时间了。”
伯蒂死死地瞪着笔记本,脸色白得惨烈。
“啊,我忘记了你才是主角。抱歉,心情不错的时候我有点喜欢自言自语。这是个坏习惯,但会显得我更像是普通人。”亚度尼斯笑着朝前倾身,拍了拍伯蒂的肩膀,“放松点,伯蒂,你没必要把自己困在童年里。”
伯蒂缓慢地将视线移到亚度尼斯的脸上。
“先生,”他这时候终于显出点□□老大应有的冷静,“你一定和很多恶徒有过这种交流。”
“如果你是说心理咨询,不,这是我近些年才认真开始做的。如果你是说面对面谈话的那种交流,”亚度尼斯微笑着,用笔帽轻轻敲打笔记本的纸面,“相信我,伯蒂,我认识历史上每一位知名的连环杀手。”
伯蒂想起他在梦中见到的华生。
他敢说当时住在房间里的人一定是那位歇洛克·福尔摩斯,只可惜他没能亲眼见到对方。那个开门的小女孩拦住了他,并用某种他理解不了也不再试图去理解的方式让他回到了现实。
对这件事伯蒂始终有点遗憾,虽然他并不是福尔摩斯的忠诚崇拜者,而且照阵营说,福尔摩斯还完全站在他这种罪犯的反方,可谁能拒绝亲眼见到历史名人的诱惑?
没准他们还能聊上几句话呢。
“那是我。”亚度尼斯说。
“什么?”伯蒂下意识地问。
“那个女孩。那就是我。我是他们的房东。”亚度尼斯提醒道,“还记得你在柜子上看到的烟斗吗?那是歇洛克死后赠送给我的。”
伯蒂脱口而出:“你曾经是个女孩?”
“不。我只是根据当时的社会环境,为自己的足不出户找了一个合适的身份,而最合理的、不会引起注意的身份是独居的寡妇。”亚度尼斯说,“我原本用不着打扮成女孩,但我当时还没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能力。合适的选择有两个,要么弄坏歇洛克的脑子,要么就得尽量把自己的形象往‘独居寡妇’上靠拢。”
“你还挺体贴啊。”伯蒂忍不住说。
“我先弄坏了几次他的脑子,再尽量修好。”亚度尼斯回答,“这才能避免他意识到他眼中的我和周围人眼中的我有多大的差距。”
实际发生的事其实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这一过程花掉了他十来年。
歇洛克是个极有求知欲的人,他针一般刺人的目光总是在亚度尼斯身体上打转,感谢他的眼神露骨得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才没让他们的同居人,温和亲切的约翰,产生些可怕的联想。
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亚度尼斯的第一个老师。
当然,不是最喜欢的那个。
第84章 第三种羞耻(15)
“我相信你曾经和福尔摩斯生活在同一时代,先生,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出现在华生所著的传记里?”伯蒂问道,“福尔摩斯当然永远是华生笔下的唯一主角,可你也不是那种可以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人,先生。”
“请你仔细考虑时代因素。在十九世纪,一位年迈独居的寡妇可不是合适的描述对象,而约翰一贯是位礼貌的绅士。”
伯蒂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必须回到他自己身上。
天,尽管伯蒂是主动来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的那个,可他希望得到的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医生的帮助——起码是接受了正统的学院教育、有营业执照,或者至少是个人类的心理医生。
只能怪他捡到了教官的名片,又实在不敢不来。
伯蒂只能盯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这是他的手,毕竟他使用它们时毫无阻碍,灵活流畅得就像它们从未被更换过;但这又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没有这么纤长有力,也远没有这么漂亮。
他展开手指,观赏它们缓慢地舒展,如同一朵花般开放。伯蒂还记得这双手在不久前枯萎发黑、裸露出血淋淋筋肉的模样,他细细思索,竟觉得那还好接受得多。
“我们还在治疗之中。”亚度尼斯慢吞吞地提醒,“你是想谈还是不想谈?”
想谈。当然想谈。这世上有几个人会觉得被困在心理障碍里是好事,又有几个人不想摆脱这种麻烦?但伯蒂不认为教官能帮他解决他的问题,可能从学识和智慧上讲教官完全能担任心理医生这一职位,然而教官的劣势也极为致命。
教官不是人。
教官看待人就像人类科学家看待实验用的动物,真实情况或许还更夸张。伯蒂敢说,教官之所以在做“心理医生”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进行人类观察。
但有这个必要吗?教官哪怕就坐在自己家里,也能清楚明白地观察到任何一个他想要观察的人类,可他就是要多此一举。
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的仪式感存在于各方各面,虽不至于无法容忍,然而当伯蒂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仪式感导致的无用举动无疑增添了他的负面情绪,让伯蒂恨不得以此为借口疯狂地和教官吵上一架……这计划当然只能宣告破产,所有想法都注定只能是想法。
至于别的?伯蒂不知道其他人敢不敢,反正他自己不敢。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聊自己。”亚度尼斯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介意换成你更感兴趣的话题。”
他极为恰当地在伯蒂胡思乱想的间隙说出了这番话,踩点之准直教伯蒂毛骨悚然。
但最让伯蒂毛骨悚然的不是教官说话的时机,而是他竟然又重新开始对教官的不同寻常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他正距离之前那种诡异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远。
按常理来说,恢复正常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假若这种“正常”里充满疑虑、恐惧和痛苦,“不正常”中却只有朦胧空寂的、无我的安宁,那么“正常”和“不正常”究竟孰优孰劣就很难断言了。
伯蒂最终也只能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听你的,教官。”他梦游般说,“都听你的。”
亚度尼斯微微扬起下巴,那动作显得既神秘又优雅,更加奇特的是他还露出一点微笑。尽管这个微笑从审美上讲称得上动人心魄,可伯蒂仍只被亚度尼斯唇下一闪而过的森然惨白摄住了心神。
“你似乎对歇洛克很感兴趣。”亚度尼斯说。
约翰·华生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会儿天空,随即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我看外面要下雨了,赫德森太太。”他说,“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音乐会应该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他一定是又被什么怪事吸引了注意力。我希望他这次回来时别再带着伤,那看上去可真是怪吓人的。更何况又马上要下雨了,泡了雨水的伤口很容易发炎化脓,到时候他就得卧床休息。要我说,福尔摩斯是不错的室友,唯独他不能动弹又没有案子的时候除外。”
在他身后,爱丽丝摆弄着手中的小提琴,回答说:“你的希望恐怕得落空了,华生医生。”
“你在干什么?”
“给他换一根新的琴弦。”爱丽丝从容地将打理好的小提琴放回琴箱,“这样,他在焦躁中制造的噪音也能稍许动听一些。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
约翰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椅上。
“无聊了?”爱丽丝问。
她站起身,轻巧地绕过沙发椅,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丝毫无法增加她本来的身高。
她有一张属于孩子的面孔。大大的蓝眼睛,圆润的脸颊,蓬松的金色卷发披散在肩侧,灯火中,那头金发被镀上柔软的微光。
“还是你的旧伤又开始疼了。”爱丽丝又说。
她沉静地凝视着华生的脸,从那张写满了不耐的脸上获得了答案,于是又重新站起身,走到华生面前,递给他一个圆盒。
“我不要。”华生拒绝道,“它确实很有效果,赫德森太太,可有效得太可怕了。请原谅,在你告诉我它的具体成分之前,我是不会再用的。”
“我说过很多次,华生医生,这是不能外传的秘方。”
华生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爱丽丝微微皱起眉,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这次,华生顺从地接过圆盒,并且旁若无人地撩起裤腿,将药膏抹在了疼痛的位置。
“很好。”爱丽丝说。“有一个总是把自己搅和进危险的咨询侦探已经够我头疼了,再来一个因为病痛暴躁的医生,日子简直没法过。要不是我还控制不好……”她及时打住了。
华生如梦初醒。
他懊恼地看着手中的圆盒,咕哝着:“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什么巫术,赫德森太太。”
“留着它。你会用上的。”
爱丽丝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的人立刻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无力地靠着墙上。细雨被他带进了屋内,又被爱丽丝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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