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戴着个大斗笠,脸上围着一块绢帕,背影纤细柔弱,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
迎着晨间清朗的微风,三个人往村口去。人还没走远,村里眼尖的人就瞧见了她们。
唐小荷端着一盆子衣服往河边去,刚走到村口的大榕树下,就看见几个新媳妇老婆子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唐小荷的嘴碎和凑热闹的劲儿那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唯恐自己落下了什么消息不知道,当下衣裳也不洗了,抱着个木盆就凑过来。
“聊啥呢?”
那几个人中有个叫吴凤英的,做新媳妇时就和何慧芳不对付,十几二十年来,两个人岁岁都要吵架,路上遇见了都恨不得撕碎对方的脸,沈泽秋他爹出事那年,这个吴凤英阴阳怪气的嘟哝了几句,说什么“恶毒婆娘克死亲夫”“寡妇门前是非多”,何慧芳一听,跳起来就给了她两耳光,还是周围的人把她给拉扯开。
两个人之间的仇,也算彻底结下。
“哼,小荷,你还不知道啊,有人家里请回来个病秧子。”吴凤英又瘦又矮,枯柴一样的手里拿着一只绣到一半的鞋垫,她吐了口唾沫,一边扎鞋垫一边嘀咕:“也不知道传染人不,害死自己就算了,可别连累了咱。”
有人觉得她说话有些过了,出面打圆场:“吴婶子,咱不兴乱猜。”
“乱猜?我可是为了大家好。”吴凤英眼睛一瞪,大眼珠子鼓出来不满的白了那人一眼,用针挠了挠发痒的头皮:“前两天,俺家桂生不是从县里回来了嘛,他说啊……”
沈桂生是吴凤英的大儿子,也是沈家村最有出息的后生之一,人家现在在清源县做帮工呢,听吴凤英说,就连县城里的老掌柜都夸他儿能吃苦,是个能干人,要知道他们乡户人家,生来就在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祖辈辈皆是如此,沈桂生能去县里找到活路,还能年年捎回来银子,这就是本事!
所以一听是沈桂生说的话,大家就觉得那准错不了。
“桂生在县城里头听说了,以前闹瘟疫,那就是一传十,十传百闹的,村里只要来了一个有瘟病的,不出几天,整个村的人都没得跑!得了瘟疫的人,那可死的惨喲,全身上下长疮流脓,烂的没有一块好地儿……”
吴凤英说的绘声绘色,唐小荷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挠了挠手:“吴婶子,快别说了,怪渗人。”
“我的娘唉,真这么玄乎?”
“何慧芳不会真领回个有病的吧?”
“……是啊,刚才看他们出门,那人还戴着斗笠低着头,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很可疑。”
所谓三人成虎,有吴凤英起头,其他人心里也都泛起了嘀咕,大家脸色各异,有的甚至想要去请村长,如果真有瘟病,那沈家村可容不下她!
“得,等何慧芳回来,咱看看去。”
“对!必须去瞅瞅,这大意不得……”
*
八月的天,正是热的时候,还好去李家村的路上有一大片树林,树荫重重,凉风擦身而过,倒是爽快。
沈泽秋在前面拉车,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又紧又圆,一颗颗汗珠雨滴似的顺着鬓角滚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汗,听见身后安宁轻轻的说话。
“泽秋哥,歇会吧。”
“好。”沈泽秋把车拉到路边,拿出水囊喝了一大口。
安宁抱膝坐在板车上,掏出一块绣了兰花的手帕递给沈泽秋:“擦擦汗。”
那帕子还带着一股子姑娘身上特有的皂角香,沈泽秋脸一红,道了声好,手握着帕子也不舍得擦,就攥在手心里,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飞快的挪开了。
再往前走上一里路,拐过一个山坡就是李家村,他们三个到的时候,李家村的老乡医白胡子正准备去友人家吃酒,要是再晚到一点,就赶不上了。
何慧芳先把包好的一块布给白胡子,面上笑盈盈的:“这料子好,花样也好看,做坎肩最合适了。”
白胡子承了何慧芳的情,长长的胡子抖了抖:“进来吧。”
据说这白胡子年轻的时候很有造化,县太爷都找他瞧病,少时走南闯北,到老了才落叶归根。
他让安宁摘掉脸上遮伤的帕子,让人站在亮处,他仔细的瞧了几眼,又闭着眼睛摸脉,皱纹横生的脸耷拉下来,下巴上的胡子一抖又一抖。
“怎么早不来?”白胡子斜睨了何慧芳沈泽秋一眼。
哎呦,这一声可把何慧芳吓唬到了,听白胡子的意思,安宁这伤不好医治?不早来,她还怨老天怎么不叫自己早些遇见安宁呢。
还是沈泽秋沉着一些,他走到安宁身边站好,对白胡子作了一揖:“老先生,现在还有什么法子么?”
白胡子急着去吃酒,也不多说,回屋里拿出一罐药膏,塞到沈泽秋手里:“一日抹三次,伤口能结痂愈合,至于留不留疤,就看造化了。”
回沈家村的路上,何慧芳还怕安宁心里难过,温声安慰了她几句,安宁倒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儿婶子,留不留疤我都认。”
伤口能愈合就已经很知足了。
沈泽秋在前头拉车,眼神坚定的望着前面的山路,不管留疤不留疤,安宁都是他的媳妇儿,他会疼她的:“安家妹子,就算留下疤,你也好看。”
安宁害羞一笑,还没答话,倒是何慧芳捶了沈泽秋一把:“呸呸呸,快呸三下,你这呆瓜,瞎许啥愿呐。”
风吹起安宁的乌发,她发自内心的笑起来。瞧着沈泽秋弓腰拉车的背影,她不禁有些心疼,反正也快到村口了,她走两步也没事儿的,忙道:“泽秋哥,你停下吧,我下车走走。”
何慧芳还是要安宁坐车,安宁摇摇头,坚持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她竟然一点粗气也不喘,平日里那种全身无力,溺在水中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也减轻很多。
难道,小时候那算卦的师傅说的是真的,遇见了有缘人,她体弱的毛病自然就会好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沈泽秋走在最前头,突然停下脚步,对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原来啊,在不远的野地里头,有一只趴着不动的山鸡,这东西的肉很香,不过也机灵的很,深山里头才会有,很少会出现在有人迹的地方。
嗨,你说说这好运道,何慧芳一喜,捡起一块石头塞到沈泽秋手里。
能不能吃到山鸡肉,就看泽秋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缘分天注定!
第5章
沈泽秋把石头攥在手里,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慢慢地朝那只山鸡走过去。安宁和何慧芳在后头看着,也是大气不敢出,生怕发出点动静,这飞来的鸡就跑了。
“抓到了!”沈泽秋走近一点,才看清楚山鸡身上有伤,一边翅膀有血迹,估计是和什么野兽打过架,现在趴在一堆杂草上,正呼哧呼哧的低鸣。
难怪见了人都跑不动,沈泽秋把石头一扔,一把揪起山鸡的脖子,随便扯了些杂草当做绳子,把这顿送上门的美味给捆了个结实。
“娘,安宁,咱晚上吃鸡。”沈泽秋高兴地提着山鸡走了回来,这山鸡羽毛油量,提在手里沉甸甸,还挺肥。
何慧芳笑的合不拢嘴,早上家里抱窝的母鸡破天荒的开始下蛋,中午在回家路上又捡回个三四斤的大山鸡,今儿这一天都是喜事好事啊。
她接过沈泽秋手里头的山鸡,把鸡放在板车上,扭头对安宁喜滋滋道:“走,咱回家,今晚上你俩都有大鸡腿吃。”
安宁眼睛亮汪汪,乖巧的应了一声。
紧接着,三人怀着喜悦的心情,加快脚步进了村,安宁还在心里诧异,她这身子恢复的真不赖,走了这么长一截路,居然还能跟上何慧芳和沈泽秋的步伐。
而此时,正是快吃晌午饭的时辰,村口东南口有棵百年老榕树,树冠茂密足足几十丈,树下摆着几块大石板,无论春夏,村里的人都喜欢聚集在这扯闲天。
这不,好几个媳妇婆子聚在树荫下,有的择着青菜,有的纳鞋垫,嘀嘀咕咕说着家长里短。
吴凤英坐在最中心,一边择豆角边说他们家桂生在县城里头的见闻,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桩,不过,大人孩子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走的远的不过去附近镇子转转,赶集或者买东西,能去清源县城一趟的,已是寥寥无几。
“小的们,都跟我来!”
禾宝是吴凤英的大孙子,今年五岁,是村里的孩子王,什么上房揭瓦爬树偷果,欺负别家孩子,对他来说可是家常便饭,村里十个孩子至少有八个都被他撩哭过。
今天他拿着根烧火棍,带着三五个和他一样皮的孩子到处瞎跑,这不,刚走到榕树附近,禾宝就眼尖看到了安宁他们,吴凤英在家可没少给孩子灌输何慧芳是他们家死对头的想法,禾宝一看,立刻就往这边跑来,几个小孩子藏着半截土墙后面,扬手就洒下一堆沙子。
“呸,哪家的讨债鬼,你给我下来!”何慧芳走在最前,吃了满嘴灰尘,当下就指着禾宝骂。
禾宝非但不怕,还趴在墙头对何慧芳吐舌头,“略略略”,然后对准她不断的吐口水,哈哈哈张着嘴笑,刺耳的笑声刺激的何慧芳脑仁疼。
“下来!今天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何慧芳指着墙头上的小崽子,作势就要往前冲,何慧芳在村里没有人敢惹,不仅有张利嘴,更是豁得出,管你三七二十一,她被惹急眼了就上手撕,撕不痛快不算完。
可这禾宝到底是个孩子,大人总是理亏,安宁正欲拉何慧芳的胳膊,沈泽秋推着板车赶上来了,他叫住了何慧芳:“娘,算了。”
禾宝得意的翻了个白眼,他在村里惹事一点都不怕,因为他是小孩子,大人最多凶他几句,凶得狠了,还有他奶给他撑腰,所以,这小鬼又摸了一把沙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沈泽秋放下板车,拦在了何慧芳还有安宁的前面,两条浓眉拧起来,盯着骑在土墙上混不吝的熊孩子。
他们离大榕树不远,这边的动静吴凤英那边都能看到,事实上,吴凤英也紧紧盯着,只要何慧芳或者沈泽秋敢欺负他们家禾宝一下,她绝对上去闹个没完,对,还有旁边那个女病秧子,蒙着快帕子没脸见人的样,等下闹起来,她就一把扯了她的遮羞布,好好看看究竟是个麻子脸还是毁了容的丑八怪。
不过,何慧芳被暂时劝住了,吴凤英也没理由发作。
旁边有人小声劝解:“凤英,你们家禾宝叫回来吧。”
吴凤英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小孩子闹着玩,别管,没事儿,吃了几十年饭的人了,还能和一个孩子计较?”
见吴凤英这个态度,旁人也就不好再说。
“你干啥蒙着脸。”禾宝用烧火棍指着安宁,吸了吸鼻涕:“摘下来给俺看看!”
安宁蹙起眉,也觉得这孩子很讨厌。
“禾宝,你娘是不是给你生弟弟了?”沈泽秋往前走了两步,吓得禾宝以为他要揍自己,赶紧把烧火棍护在身前。
“是,关你屁事。”禾宝小小年纪,已经和吴凤英学的满口脏话。
“你娘生了你弟,就不喜欢你了。”沈泽秋语气坚定。眼见禾宝瞪大眼睛要反驳,继续说:“你奶大中午的带你出来玩,就是不想给你吃绿豆糕,我刚瞅见了,你娘你弟在家躲着吃绿豆糕,可香了。”
禾宝涨红了脸:“俺不信!”
沈泽秋抹了抹手心的汗,板着脸很是正经:“不信问你奶去,问她是不是在家藏了很多好吃的不给你,再不信去翻翻家里的米缸和柜子,我都看见了。”
“你难道没发现,自从生了你弟,你娘都不咋抱你了吗?她肯定不喜欢你了,你奶也是,你爷也是,你爹也是,都喜欢你弟弟,不喜欢你——”
“啊啊啊,骗人……奶奶!”禾宝简直要崩溃了,撒丫子就从土墙上跳下来,家里生了幺儿,做老大的肯定会被忽略些,沈泽秋拿话一激,他一下就炸.了。
何慧芳也在一旁接茬:“刚路过瞅见他们不只吃绿豆糕,还有香喷喷的核桃酥,现在应当吃没了……”
禾宝迈着腿就往榕树下跑,半路上摔了个狗吃屎,吴凤英吓了一跳,忙过来扶她这宝贝乖孙,不想禾宝仰头就对准她的脸吐口水:“奶坏!我也要吃绿豆糕核桃酥!”
吴凤英抹了满手唾沫:“呀,你干啥禾宝,咱家哪有那些好吃食。”
“不管!我要吃我要吃!奶你是老巫怪,满脸皱纹干巴巴的老巫怪……”
禾宝张口就骂,从嘴里吐出来的词儿气的吴凤英对准他屁股就是几巴掌。
瞧着这热闹的场面,旁边的媳妇婆子们都笑起来,禾宝形容的还正精准。
不远处的何慧芳双手一叉腰,下巴一抬,阴阳怪气的说了句:“小孩子童言无忌,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计较个甚,哎呦呦。”
吴凤英差点没给气死,下手揍得更加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泽秋,专业克熊孩子
第6章
“憨娃!别人拱火你也信!”
“你是老巫怪,骗子,呜呜哇,上次吃鸡蛋你就只给俺弟……”
“胡说八道!”
“呜呜呜呜啊啊啊,俺从都门缝了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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