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但是,这么将思路仔细一捋,又多出来了许多问题。
首先,为什么明释法师并没有死?而是转世投胎为了昙净?明释法师可是玄镜尊者那一代的修士了,到现在怎么也该是千岁有余了,这件事,九州盟的七位尊者知晓吗?
其次,他所说的“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再结合他方才“机缘与数量转移”的理论,莫非他的意思是,如今的九州,也要出现一场不亚于五百年的灾变吗?
还有,细数下来,五百年前击退阴火并存活下来的真君共有七位,七十年前离奇失踪的真君也有七位......这大概并不是巧合,这七个人,就是即将登临尊者之位的吗?
最后一点。
唐姣看向呆愣的李少音。
一个千岁有余的佛修,只为天下而活的慈悲之人,为何偏偏将真心交给了一个年纪比他小了许多的七阶修士?他是真的喜欢李少音吗?还是说,他接近李少音别有目的?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唐姣看向其他人。
他们大都也和她一样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而昙净的目光巡过在场的修士们,最后在李少音的身上微微一停。
他说道:“我知道,各位有许多疑惑,这件事情,且让我从头说起——”
八百年前,松明洞府。
彼时的昙净法师,应当叫“明释法师”,前来拜访玄镜真君楚明诀。
楚明诀坐于湖岸南侧,静心凝眸,听到脚步声,于是悠悠抬起眼睛,看向来人。
“你来了。”他开口。
明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时机已至,明释前来赴约。”
他趋步走上前去,坐在楚明诀身侧,望向水中的景象。
水中倒映出万千缕丝线,纠缠、盘绕,其中意喻着什么,只有楚明诀知晓。
“天海一战,已经落下帷幕。”明释缓缓说道,“楚真君当初对我说过,你夜观天象,知晓九州未来必定迎来一场浩劫,那是一场由高阶修士之间的交手而造成的劫难,这场灾难的根源指向了凤凰族与龙族这二者之间,于是你处心积虑,接近了这两方的皇族,最终选择了幺女萧琅,助她斩落八位皇兄,踩着同胞的尸骨,登上赤血的王座。”
凤凰族一向如此,从出生以来就陷入争斗。
每一代皇族不多不少,都正好是九位,而凤凰图腾一分为九,落于这九位。
登上王座之人必须杀死其他八位兄弟姐妹,将图腾的力量归于一身。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所有人,包括凤凰族内都没想到,赢家会是年幼的萧琅。
楚明诀摇了摇头,“并不是我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我。”
他指尖划出一道真气,在水面上溅开层层叠叠的縠纹,潜入大雾深处。
“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与她做了约定。”他说道,“琅琅说,她要三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战;三是与西海龙族签订协议。而我告诉她,我希望在这之后还有第四条,她欲要以战止战,而我不愿见她沉溺于战事中,被权势裹挟,所以希望她能够答应我,万事罢休之后,希望她能够罢旗弃戈,潜心问符,不再恋战。”
明释说:“她答应了?”
楚明诀说:“她答应了。”
明释沉吟片刻,“若是她此后违背约定,舍弃与你之间的师徒情谊,又当如何?”
楚明诀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地望着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消散而去。
“弟子若是做出错事,我这个身为师尊的,又如何能置身度外?”他唇边还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地吐出一句话,“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恐怕会与她共死吧。”
他是铁了心的,想要救下所有人。
楚明诀的欲求就是这般的,不知休止,贪婪无尽。
——当昙净说到这里的时候,靠在椅背上的萧琅轻轻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她的眼神有些无奈,似乎是在说“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早就知晓”。
萧琅确实如她承诺的那般,并未恋战。
她为龙族留下了卿燃渊与卿锁寒这二位皇族,也并不惧怕他们的复仇。
中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就是萧琅带着赤血军踏足不夜乡,迎娶那时候都被钦定为楚氏家主的楚明诀,闹得那些长老们大哭大叫,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家主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顺利。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如楚明诀预想的那般发展。
相安无事三百年,平静的时光几乎要将他的神经都麻痹,误以为自己成功了。
就在这时,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发生了冲突,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山体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
直到这个时候,楚明诀才悟到一点,天命不可更改。
无论中途他做了什么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战蔓延至整个九州,终究逃不过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凤凰族与龙族变为了逍遥门与燃灯宗而已。
阴火泄出的那一瞬间,这位天生白发,自诩将天下大小事纳入胸中,算无遗策的符修至圣,坐于湖岸,顶上牵连的无数丝线在瞬息间被火焰点燃,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扑火后被燃烧殆尽的飞蛾,将湖水染成烈烈的红色,溅落在他肩头、发间、衣袍之中。
同样,也是这一瞬间。
他的理想,他的执着——
他赖以维生的本能,在顷刻间如高楼坍塌,粉身碎骨,溃为飞灰。
楚明诀忽而像是八岁那年第一次窥见天命那般,流下泪来,喃喃道:“我输了。”
再然后,平定了阴火,登上十阶尊者的门槛之际,他看到了万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机缘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如同潮水奔涌向大海,他一边笑着,一边将饕餮骨磨损至钉子大小,毅然决然地将骨钉刺入了舌尖,如此缄默不语,再不开口。
百年之后,已是昙净的佛修问他,为何要自罚不语。
楚明诀负手而立,只是抬眼凝望天穹,半晌,有声音传入脑海。
“我为天命而生,为天命而困,为天命而万念俱灰,甘愿以痛铭记此刻。”他如此说道,“明释,你为渡世而生,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吧?”
是的。昙净想,一次那样痛苦的折磨就已经足够了。
他前去赴死之际,没有想过自己口中的那个天命之人,竟然还是自己。
又或者说,“明释”与“昙净”并不完全是一个人,昙净是明释的转世,在被认出是佛子,被纳入禅寺之前,他只是一个童年十分幸福美满的普通小孩,某日,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身上是有责任的,你不可在此停下,于是将前世的厚重记忆尽数倾注给他。
于是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
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佛修是苦修之最,需悲天悯人,需牺牲自己,需历尽折磨,方得大成。
一开始,昙净也挣扎过,和未知的天命抗争过,倘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或许还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当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
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抽去骨骸,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打入神性。
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荡入高峰云水之间,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昙净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好似被揉皱、揉碎的一块旧布料。
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人心惊胆战,却见昙净面无表情,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法号。
寿终正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这之后,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
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发觉他的目光,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言笑晏晏地唤他“禅师”,先问他“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得到他“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的无趣回应后,反而还愈挫越勇了。
他这一生,加上前世,给无数个人递过伞,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
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
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
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问:
“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李少音是他的变数。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助力。
他不爱自己,亦对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陨落,都有迹可循,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可这一瞬间,他望着她,忽然升起了一种“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的念头,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关于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于是昙净沉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那之后的半年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之际,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将他劈作飞灰。
她哭得好惨,眼泪掉进骨灰里,晕开深色,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当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
昙净何尝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欢很放肆,很动人,也很轻易能分给所有人,有人为她所困,有人为她向善,比他这个作为佛修的还要爱众生,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够忘掉他这个已经被得手的、从莲座上跌下来的佛像,但是她追过来,将碎片捡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顾淬雪等七人过来寻他,与他商议此后的计划。
昙净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计划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层地域,他则是在不周山上关闭那扇浮屠之棺,如此,双方行动完成,阴火就此被彻底镇压住。
所以他只能主动去经劫难,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再者,这件事太过沉重,于情于理,昙净也并不想告诉李少音,没想到自己却低估了李少音对他的感情,她很长时间没得到他的联系,竟然闯入了禅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铸躯体。
原本他应该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关闭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当时,顾淬雪很惊异,问:“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问道:“药王谷?西海龙族?穷顶城?......”
噼里啪啦举了一堆,昙净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旁边六个人脸黑得铁青。
顾淬雪最后说:“哈哈,禅师怎么都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我合欢宗的弟子?”
昙净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顾淬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难道,真的是吗?”
她一开始还在恼怒到底是谁破坏了计划,让她知道了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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