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笑出了声,程箴瞪着他,旋即也失笑摇头:“你阿娘是越发厉害了,不过看她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我倒是放心得很。”
程子安戏谑地道:“阿爹,说不定你要当祖父了,心情如何啊?”
程箴没好气道:“我这个祖父,早就该当了,到现在才当成,你以为我心情该如何?”
程子安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很快就面不改色转移了话题:“阿爹,圣上打算升我进政事堂。”
程箴瞠目结舌望着他,好半晌后才激动地抚掌大笑,万千言语,皆化作了两个字:“好,好!”
程子安慢悠悠道:“我没打算同意。”
程箴喜悦的笑,倏地僵在了脸上,难以理解问道:“为何?”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不划算。我先要稳定住户部,让方寅外放为官,去地方历练。他能接手最好,无法接手,我也会注意到其他的官员。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凡几,总有如章尚书,闻山长他们这般的读书人。”
程箴松弛下来,道了声也是,“你这一年多都未在户部,户部的根基尚不稳,多在户部几年,待稳定之后再升也不迟。”
程子安笑道:“阿爹,你就没想过,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我以后再也升不了?”
程箴很是洒脱道:“升不了就升不了,你升不了,要是别人升了,大周的气数也就尽了。”
程子安哈哈大笑,“阿爹比我还要狂妄啊!”
程箴瞥着程子安,淡淡道:“这一年多时日,你我几乎走遍了大周,底下州府情形如何,百姓过得如何,我敢说,朝堂所有的官员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我清楚之人。他们有那个本事将大周变得强大,早就做出来了,岂会让大周糜烂至此。”
程子安盯着程箴,认真问道:“阿爹,你可想自己出仕为官?要是你有这个想法,可以去报考春闱。”
现在圣上依然爱好美,雅致,不过随着他上了年纪,较之以前要松泛些,参加春闱的考生中,曾出现过一只眼睛失明的考生,他也没有追究。
程箴脸上的疤痕,也就算不得是大问题了。
程箴被问得一愣,怔怔失神望着灯盏里摇曳的烛火。程子安从侧面看去,他清瘦,就显得尤为棱角分明的下颚,冰冷锋利。
“不想。”半晌后,程箴终是答道。
“看到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我曾有片刻想过,要是换作我自己,该是如何。”
程箴自嘲地笑了声,“我大抵如章尚书那般,要不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不就随波逐流,像是以前明州府的赵知府那般了。子安,我的果决,勇气,远不如你。现在我上了年纪,身子也比不过年轻时,当好官,不仅是劳心,还要劳力。还是你在前面打拼,我替你搭把手就是了。”
程子安点着头,“好,阿爹愿意如何就如何。”
程箴笑看着程子安,长长叹道:“子安,你太辛苦了,万万要保重啊!”
程子安的确辛苦,他累得全身骨头都发软了,撑着坐起身,与程箴道了安,回屋去换了身衣衫,倒在久未的床上,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饱睡一觉醒来,程子安恢复了九成的精神,进宫当值。
程子安先去了政事堂问候何相,看到他起身走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忙急着上前两步,佯装不悦道:“何相,一年多未见而已,就拿我当外人了,竟然还亲自迎出门!”
何相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看我腿脚不方便,不忍心让我走路,又不好劝我,怕戳中我的心事。你放心,我心里是有些疙瘩,可我总不能朝着谁都撒气,那不得将人都得罪光了。”
他朝程子安挤挤眼,道:“我只对看不顺眼的撒气,我好歹是相爷,加之腿脚不便,就是御史台那群讨厌鬼,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程子安见何相虽然走路起来比较吃力,精力尚可,心下稍安,他还能顶几年。
两人说了一会话,程子安就告别去见了圣上,回禀了自己的打算。
圣上听罢,允了程子安的请求,“行,你就在户部再历练两年,政事堂那边,王相多担待些,何相再撑撑,撑不过多歇息就是。”
程子安如愿留在了户部,开始着手他的革新。
海运彻底打通,造船业得以蓬勃发展,同时也带动了河运,海河的发展,将南夷远远甩在了身后。
扶持农桑的同时,鼓励民间商贸发展。户部国库的赋税,固定一部分支出,用来打造精兵,水师。其余部分,用以发展学堂,着重建立蒙童班,专科学堂。
匠人的地位,得以空前提高,有了他们改善工具,大周的官道,河道的疏浚修筑,不再如以前,只靠着民夫下死力服徭役没日没夜干,省事省力了许多。
云州府种植芋头经验,并未冒进在所有州府种植,只在土壤天气合适的州府推行,最后发现气候炎热地区,也就是靠近南夷的州府尤其高,在这个州府,见缝扎针种满了芋头。
南夷有样学样,朝廷下令,一半个耕地都拿出来栽种芋头。不过,第一年收成尚好,第二年产量就下来了。
难以不同于大周,大多州府气候都炎热,芋头不好存放,收得的芋头,腐烂得很是快。所幸百姓想了法子,将芋头煮熟,切块晒干保存。
南夷向大周学种芋头,大周也学了他们的芋头保存方法。不过大周的天气不如南夷的炎热,也有些没晒干晒透的芋头,发霉坏掉不少。
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皆要经过验证学习,就好比大周芋头的种植成功,程子安在云州府摸索了许久,迄今都不敢全面推进。
南夷那边根本没弄明白,就敢拿出一半土地来种芋头,纯粹属于是急功近利。
随着南夷老皇帝的日渐苍老,太子与楚王两人之间的斗争,大周斗得还要厉害百倍,朝廷百官忙着站队,顾及不到其他。
天公不作美,闹了几场洪涝灾害,粮食欠收,惹得民众怨声载道,民乱四起。
攘内先安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南夷与大周边境,起了大规模的冲突,榷场被毁,签订的合议被撕毁。
边境的战况消息,火急火燎送进了京城。
圣上大怒,紧急召了朝臣商议。
朝臣们分为了两派,关于战还是和争论不休。
程子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争执,不发一言。
御史台的林御史中丞坚决要战,他吵得面红耳赤,余光瞄到程子安在那里抠鼻子,气得直接点着他道:“程尚书,你怎地不吭声,你这个时候怎能装哑巴,你的意见主张呢?”
程子安呵了声,他没主动招惹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敢来挑衅他!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186 一百八十六章
◎无◎
林中丞跳脚了, 义正言辞若沫横飞嚷着:“程尚书,你怎地不做声,大周有难之际, 你却做起了缩头乌龟, 平时你可不这样,难道你心里有见不得光之处?”
朝臣都一起看向了程子安, 连圣上都疑惑地看向了他, 有人小声嘀咕道:“当年与南夷的合议, 可是程尚书一手促成,谁知道他与楚王私下可有往来,达成了什么勾当。”
林中丞更加得意了,御史台与程子安积怨已久,他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沉声道:“程尚书,你可有辩解之言?”
程子安面不改色,干脆直接回了他一个字:“呸!”
有人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林中丞的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气得快要晕过去, 大嚷道:“好你个程尚书......”
程子安抬起手, 猛地往下一挥,林中丞的话,被他的手势悉数拍回了喉咙里, 噎得他翻了个大白眼。
“林中丞, 打仗的话, 你去前线冲锋可好?”
林中丞呛了下, 怒道:“打仗自有官兵, 彼此各司其职,何须我去冲锋陷阵,程尚书此话,说得太没道理。”
程子安淡淡地道:“林中丞原来只是出个嘴皮子,空有一腔报国志就可。反正又不需林中丞受伤,丧命,也不需要林中丞出军饷粮草,林中丞只需在京城平安之地,大放厥词即可。”
林中丞气得嘴唇都直打哆嗦,支持打仗的朝臣看不下去了,上前帮腔道:“如此说来,程尚书是主和?”
圣上一直冷冰冰看着他们争吵,此时更是紧紧盯着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没回答,反问道:“南夷究竟为何要出兵打仗,你可曾知晓了解?”
“南夷敢出兵打仗,无非是觊觎大周的疆土!”
“我大周的疆土,岂能让这些南蛮子占了去!”
“啪啪啪!”
程子安对着他们的慷慨陈词,缓缓排起了巴掌,“好气节,好,好!”
假惺惺赞叹完,程子安讥讽地道:“原来只靠着激情壮志就可以打胜仗啊!真是令人佩服得紧,既然诸位的激情壮志这样厉害,不若你们以后不用穿衣,不用吃饭,就靠着激情壮志活下去,如何?我瞧着你们的嘴皮子厉害得很,文能定邦,武能退敌,绝不能浪费了,诸位还是去前线,将南夷兵挡回去,让他们不战而败!”
林中丞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手指点着程子安,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晕厥过去。
程子安小小的还击了一二,懒得与他们计较,认真追问道:“南夷在这个时辰,出兵的缘由,兵力如何。大周的兵力如何,打仗所需的军饷粮草几何,将要面临的死伤,大周派何谁做统领,你们可曾皆考虑过?”
接到了前线的战报,大家都群情激奋,未曾考虑到太多。
程子安的问题一出,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的朝臣,这时都一致不做声了。
端郡王沉吟了下,道:“程尚书所言之事,还需弄清楚之后再议。不过,程尚书身为户部尚书,致力于革新,听程尚书言外之意,户部却如以前一样穷,程尚书这些年的革新,莫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端郡王与瑞郡王各统领一派,他们之间只谈对立,从不顾事实如何。
这些年程子安革新户部,许多官员因此利益受损,顺着端郡王的话,明里暗里指责起了他。
“程尚书,户部的银子粮草,究竟去了何处?”
“程尚书,你革新户部,精简兵力,现在南夷打了过来,你却问派谁出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端郡王既然问到了这里,我就不得不答了。仅端郡王一年的俸禄,就占去了燕州府半年的赋税。赋税钱粮究竟到了何处,户部为何依旧穷,可还要我更详细回答?”
端郡王脸色变幻不停,聪明地不说话了,瑞郡王悄然椅背里靠,其他的朝臣官员,无论怀着何种心思,此刻都紧闭上了嘴。
大殿里难得落针可闻,圣上的脸色同样不大好看,户部的账目,程子安每个月都会呈到御前,陈述革新之难。
户部的钱粮,究竟用到了何处,圣上最清楚不过。
程子安呕心沥血革新,填补户部的窟窿。只是官员们的薪俸,以及他们享受到的各种权利,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拼命挖着大周的根基。
要不是程子安力挽狂澜,大周早就被蛀空了。
程子安提出的问题,针针见血。
打,如何打?
大周承平日久,能打仗的将领,去世的去世,老的老,像是何相这种还健在之人,也多年未曾领过兵了。
圣上清楚,精兵更不是问题,若不是他主张精兵,省出来的军需粮草,借着海运拿去成立了水师,南夷估计已经借着海道,打进了燕州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从何而来,户部情况圣上一清二楚,能挪动的,就是官员的薪俸。
圣上起身离开,召了几个重臣前去御书房商议。
何相杵着拐杖,一撅一拐赶了上前,抓住了程子安,急着道:“程尚书,你真的主张议和?”
程子安无奈地道:“何相,我现在没任何主张,只是我一向讲究实际,打与不打,如何打,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评估风险得失。”
何相松了口气,道:“说实话,要是你不支持,仗就难打了。你管着大周的钱粮赋税,没粮草,嘿嘿......”
“以战养战?”程子安不客气接了下去。
何相很是光棍承认了,“打仗都这样,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自己先乱了,肯定是遇到了大事,天灾人祸等等。打起来,朝廷哪有那么多粮草,都得靠兵将自己筹措。筹措就是说起来好听些,问百姓加征兵税,交不出就强抢,他们的死活,端看他们的运道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兵将,衙门官员,将本该是保护百姓,护着大周安宁之人,他们跟强盗,官员并列,是百姓最怕的三种人。究竟南夷打败了大周,还是大周打败了南夷,于百姓来说,有何关系?贵人不拿他们的命当回事,到头来又要他们效忠大周,未免太无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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