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致仕,郜县令可以在任上老死。
父母双亲去世得早, 在出仕前就没了, 郜县令是同进士出身, 中进士之后也没衣锦还乡,在京城后补了许久的差使。
领了差使,就马不停蹄去赴任。算起来,已经离乡近四十载。父母的坟有兄弟看守打理,这些年来, 他已经快忘记了,当年父母双亲的模样,故乡的模样。
当然,郜县令并非为了这些才致仕。
福客来几乎没客人, 郜县令一家快将客房占满。
郜县令的屋子,里面堆满了匣子, 继妻几乎不出屋, 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守着。
晚上歇息前,郜县令会让妻子去门口守着,他亲自将所有的匣子打开, 查看一遍。
屋子就算不点灯, 金银珠宝的光泽, 将屋内照得金光闪烁。
早起时, 郜县令来不及洗漱, 从腰间摸到钥匙。将匣子再次打开,摩挲查看一遍。
这些,足以令他安享晚年,子孙过上富裕舒坦的日子。
大周前些日子的动荡,让郜县令害怕了。若是被罢官抄家,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过往云烟。
郜县令痛下决心,向朝廷请求致仕。
“咚咚咚。”门上传来响声,郜大郎在门外道:“阿爹,程县令来了,说要见你。”
郜县令以为程子安来问他一些县里的公务,不禁哂笑,到底年轻啊。
听说他昨日还真忙着去看春耕了,春耕,真是可笑。
就这么个穷乡僻壤,百姓愚钝,一年到头也刮不了几个大钱。
反正不关他事,闲着也是闲着,郜县令锁上匣子,道:“请程县令坐一阵,我洗漱了就来。”
郜大郎应了,转身下楼,同在大堂里随意坐着的程子安见礼:“程县令且稍等,阿爹马上下楼。”
程子安吃着早点,笑道:“无妨,我且等着。”
郜大郎看着案桌上的炊饼与小米粥,不禁暗自腹诽,这般早,蹭完了晚饭,又来蹭早饭来了。
过了一会,郜县令下楼,远远笑着抱拳见礼,“程县令怎地这般早?”
程子安喝完了小米粥,优雅擦拭着嘴,道:“不早了,平时我都这个时辰起身。郜县令快来坐,用些早食。”
郜县令走上前,在程子安对面坐下,掌柜忙招呼伙计,送上来他惯常用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剖开两半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碗燕窝粥。
程子安笑,真是富贵得流油了!
郜县令呼噜噜喝了口羊肉汤,拿起了羊肉包子掰开,问道:“不知程县令找我何事?”
程子安道:“请郜县令捐钱。”
郜县令漫不经心听着,顺手将羊肉包子送进嘴,福客来的羊肉新鲜,羊肉包子肥而不膻,吃起来很是可口。
“春耕看天,已经鞭过了耕牛......”
郜县令顺着脑中所想说下去,说了几个字,看到面前的程子安笑望着他,他回过神,失声道:“什么?”
程子安再将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郜县令脸色变幻不停,苦着脸道:“程县令这个要求,的确令我感到很为难啊!”
“不为难,郜县令心善,关心富县的父老乡亲,拿些银两出来,替他们购置种子,农具,耕牛。富县的百姓,会感念郜县令的功德,给郜县令立一块功德碑,天天祭拜!”
他还好好活着呢,祭拜个鬼!
郜县令出气重了起来,感情昨晚程子安来,就是要探他的家底,已经看上了他的钱。
呵呵,郜县令为官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事情。
他是官,就是犯了事,也可以品级抵消罪责!
虽然品级不高,他是正常致仕,并未犯事。
程子安敢逼迫他拿钱出来,就是犯了法,就是告到圣上面前去,他也不怕!
郜县令放下了羊肉包子,冷冷道:“程县令为富县百姓着想,爱民如子之心,实在令我佩服。只我一家老小,都靠着我的一点俸禄过活。实在有心无力,程县令若是要逼迫,我也豁出去,去找圣上评评理了。”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无所谓,郜县令随便告,参奏我。参奏我的多了去,不差郜县令一个。”
郜县令脸色更难看了,气得咬牙切齿,道:“天下难道没王法了,任由程县令这般欺负人!”
程子安闲闲道:“我给郜县令一个上午的功夫去收拾整理,捐赠五万两银。不然的话,郜县令一家,就留在福客来吧。”
郜县令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喊道:“五万两!”
亏他开得了口!
程子安微笑着道:“五万两,对于郜县令来说,不过是小意思。我也不提郜县令的钱是从何而来,说出来没意思。如果郜县令过了午时,还未将银子送进县衙。”
他手抬起往下一劈:“就十万两了!”
郜县令瞪着程子安悠然离去的背影,气得七窍生烟,几乎站立不稳。
郜大郎在一旁候着,他没听清楚发生了何事,见郜县令的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问道:“阿爹,出什么事了?”
郜县令眼里阴狠闪过,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不等护卫了,即刻收拾离开!”
郜大郎吃了一惊,还要再问,郜县令气得呵斥道:“快去!让老二去拿路引!”
郜大郎不敢再多问,慌忙上了楼,对郜二郎道:“出事了,阿爹说要马上离开富县,你快去找李书吏拿路引!”
郜二郎被着急忙慌的郜大郎推了出门,只能按照吩咐,前去了县衙。
平时如自家后院般来去自如的衙门,郜二郎却进不去了,被相熟的差役拦在了门口。
郜二郎急了,道:“狗三,你敢拦老子了!快让开,老子进去拿路引!”
差役阴阳怪气道:“郜二,你还当你是郜二少爷呢,上面发了话,郜氏的人不许进!”
郜二郎在富县向来横着走,嚣张惯了,扬起拳头就要打。
差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呵呵怪笑道:“你敢动老子一根头发,老子就将你抓进去大牢,打板子!”
郜二郎到底有几分眼色,想到郜大郎的慌张,拳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忍气吞声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去办路引,乃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你可不能拦着。”
差役抱着胸脯,歪着身子,拉长声音道:“你办不了,李书吏歇着呢,县衙的公章,在程县令处。”
郜二郎没了主意,只能奔回福客来,蹬蹬上了楼。
郜大郎忙着在指挥仆从们搬行囊,安排马车,见郜二郎回来了,忙道:“二郎快将路引放好,来搭把手。”
郜二郎哭丧着脸道:“路引没拿到,我连衙门都没能进去!”
郜大郎大惊,顾不得其他了,忙与郜二郎一起前去郜县令的屋子,回禀了此事。
郜县令脸色发白,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苦笑道:“呵呵,路引,路引!”
福客来出门走几步,就是县衙。县衙衙门的小吏,都是曾经的下属,平时郜县令也没管着他们,彼此之间关系还算融洽。
只要交待一声,李书吏就会将路引送上门。
谁知一个粗心大意,就被程子安卡住了脖子。
不过,郜县令就算先拿到了路引,他也走不出富县的城门。
当官多年,郜县令清楚知道一件事,县令就是这个县的土皇帝,要让他寸步难行,不费吹飞之力。
郜大郎生气地道:“这些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亏得以前称兄道弟,见了郜爷长,郜爷短,我们还没离开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人走茶凉,富县的新县令已经上任,胥吏总要给新上峰一个薄面。再说了,他又不是升官,这些胥吏不敢得罪他。
郜县令眼前阵阵发黑。捂着胸口,手揉着太阳穴,挖空心思想着应对之法。
程子安说得对,五万两他拿得出来,可他舍不得,足足五万两银子呐!
郜二郎一撸衣袖,恶狠狠道:“我们这就离开,去下一个地方办理路引就是!他程子安,难道还能管到别的县去!”
郜大郎也附和道:“阿爹,二郎说得是,我们不要路引了,先离开再说!”
郜县令深吸了口气,尖声骂道:“蠢货!等你一出县城,他就有理由将你拦下来,到时候就拿路引说事,治你一个没路引乱走之罪,将你拿下来,行囊财物都被搜走,你以为,这些进了他的手,你还能拿得回来?!”
兄弟俩彼此面面相觑,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吱声了。
过了片刻,郜大郎小心问道:“阿爹,我们该如何办?”
郜县令定定盯着某处,他此时也没了章法。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眼下地位翻转了,他的确不知如何办才好。
说参奏,告御状,都是一时的气话。
当官这么多年来,他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一个不起眼的县令而已,圣上估计也没听过他这号人物。
而程子安,乃是京城的风云人物。
至于求上峰,云州府的新知府将将上任,他不熟悉,这份情面用不上。
再说,要去求,也要他能走出富县啊!
摸着冰凉的金银,郜县令老泪纵横。
这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在各县任上,冒着风险伸手,积攒而来的啊!
大周的官员,谁不贪腐!
谁又是靠着俸禄而活?
偏生就他程子安,要高风亮节!
郜县令神色一会狰狞,一会愤恨,一会又心痛。
滴漏滴答,不知不觉中,过了午时,未时到了。
福客来涌进一堆差役,吴三见郜县令一家慌乱在准备离开,不知郜县令一家发生了何事,见到差役们进来,他忙上前,拉过相熟的苏捕头问道:“老苏,究竟发生什么事?”
苏捕头拂开他的手,小声道:“你别管,与你无关。”
吴三一愣,直起身,退回了柜台里。
苏捕头大声道:“有人家中失窃报官,奉命追查盗贼,所有人等都安生呆在屋内,不许乱走,否则,以妨碍公差处置!”
郜县令听到苏捕头熟悉的声音,他脸色刷地惨白。
已过午时,程子安真来了后手!
苏捕头领着差役,脚步咚咚踩在楼梯上,一步一步,直往郜县令的心口上在踩。
郜县令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楼道口,哑着嗓子道:“我去见程县令,你们回吧。”
苏捕头装模作样四下看了看,朝着郜县令一拱手,扬声道:“都查过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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