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水村的田地加起来,不过三百多亩而已。
除此之外,官员子孙还享有承荫的田亩免税,按照祖父与父亲的官职,一半减免。
比如一品大员有五个儿子,减半减免,享受五十倾免税,五个儿子共计二百五十倾。
多子多福,官员乐得敞开肚皮生,反正是女人生,正妻小妾通房,生得越多,家产就更丰厚。
百姓必须生得多,不然就没人交税了。
在律法方面,官员犯罪流放,或被抄家砍头,肯定是犯了造反的大罪。
一般贪污受贿等等,不过小之又小,对于官员来说基本没事。
大周律规定,官员可用官身抵罪,无论私罪,公罪,按照品级抵应服的罪行,需要坐牢的年数。除品级之外,还可以用银钱抵罪。
官员的家人犯罪,只要不是穷凶极恶杀人放火等,亦相同可以抵消。
官家子弟就算杀人放火,除非是政敌要扳倒他,罪名绝对落不到他们头上。
谁家没个不成器的子孙,政敌不会借此在这方面打压。
至于普通百姓敢侵犯官身,判刑比侵犯庶民要重加一等。
仆人小厮婢女等等,包括雇用的下人,对主子犯事,亦同样罪加一等。
程子安以前看过包青天的剧,那时候他只看了个乐呵。
如今他是看明白了,为何包拯只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却被奉为青天。
大周律法除了不健全,人治大于法治,《大周律》基本就是管束没权没势平民百姓的紧箍咒。“注1”
程子安一直坚持做个有人味的人,读书科举,最后“货与帝王家”。从抱怨世道不公的“田舍郎”,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恨厌恶的权贵。
诱惑实在太大,翻遍史书,也没几人能坚持最初的理想。
程子安并不苛责他们,但认为做得对,是顺应世道,试图为自己找借口,就恶臭而不自知了。
变法者,结局或者如被车裂的商鞅,或如王安石张居正等人,身后还被拉出来反复被鞭尸。
没劲得很。
程子安不喊口号不说大话,他喜欢做实事,从身边的小事做起。程家的近百亩地,佃农们换个东家,他们估计连半饱都难。
鼓动程箴考举人,亦为了护着这群穷苦百姓一二。
至于他自己,毕竟他年后才满十岁,更不是神童。
除了比经史更难的,还有诗赋。科举考诗赋,现场答韵脚,作诗。
程子安认为比没兵造反都难。“注2”
当不了游手好闲的纨绔,长大后具体做什么,程子安现在没考虑那么多。反正眼下他只能读书,读就读吧,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早上,莫柱子天不亮就来了,蜷缩在大门外等着,老张起身后,院子里有了动静,他方上前敲门。
“少爷,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护着你。”莫柱子背着书箱,懂事地道。
背阴的干草丛中,还积着未化完的雪,木屐踩在结了冰凌的地上,喀嚓作响。
程子安从莫柱子身上扫过,他穿着程家做的衣衫,浆洗得干净笔挺,只是略显单薄。脚上穿着半旧的木屐,木屐大了些,用细麻绳捆着防脱落。
“柱子,你的夹衫呢?”程子安眼神从莫柱子脚上,移到了他身上,问道。
莫柱子脚悄然往后藏,忐忑不安地道:“少爷,可是我给你丢脸了?”
程子安摇头,莫柱子这才略微放心,道:“娘子心善,给我的厚夹衫,穿起来暖和得很。我如今长高了些,身形与二姐差不多,就将里面的夹衫给了二姐穿。二姐在织坊学手艺,织坊房屋修建得高,怕起火,连炭盆都不点。二姐冬至回家来过节,手脚都冻烂了。木屐是阿爹以前留下来的,大了点,明年穿就正合适了。”
穷人啊!程子安暗自叹了口气,道:“柱子,你木屐不合脚,仔细摔跤,书箱给我吧,我自己背。”
莫柱子不安地拽紧了书箱带子,挺直胸脯道:“少爷,我能走稳,保证不会摔跤。”
程子安知道莫柱子担心程家不要他了,不禁想到以前要赚钱养家的打工人,对着莫柱子这个小童工,心酸地点了点头。
下人伺候主子,在大周天经地义,再寻常不过。程子安见过了更文明的世界,真做不到心安理得。
莫柱子长长舒了口气,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小心,总算安稳无虞到了府学。
两人走了一段路,身体暖和了起来,鼻尖却都被寒风刮得通红。
莫柱子将书箱递给程子安,道:“少爷,我下学时来接你。”
程子安本不想他来接,为了令他安心,接过书箱说好,叮嘱他回去小心,转身进了大门。
方寅背着书箱,走在他前面两步,脚步缓了下来,打招呼道:“程子安。”
以前方寅都躲着他,程箴出事之后,他就没再躲过。
程子安理解方寅的自卑,却也不需要他现在的怜悯。
不过,程子安未多说什么,微笑着点头回礼。
方寅道:“听说程老爷回来了,他可还好?阿爹说等程老爷歇息好了以后,再上门来探望。”
程子安道了谢,“阿爹没事,方大叔客气了。”
方寅小脸严肃,道:“怎能没事呢,程老爷才貌双全,却不幸断绝了前程,着实太可惜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想都不想,答道道:“当然是为了科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出仕之后,当报效朝廷,造福一方百姓。”
程子安没再继续问,笑着夸赞了句厉害。
报效朝廷与造福一方百姓,根本是相悖的事情。
方寅这时看到辛寄年扭着胖身体朝他们冲了来,迟疑了下,低声劝道:“你少与辛寄年来往,他不是你我一路人。”
程子安淡笑不语。
方寅这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了,真是荣幸至极。
辛寄年已经如阵风卷到了他们面前,方寅便未多说,急匆匆先走了。
“程哥,他找你麻烦了?”辛寄年喘着气,瞪着方寅的背影掳袖子,一幅要上前干仗的架势。
“没呢,他可打不过我。”程子安好笑地道。
辛寄年说也是,哈哈笑道:“以前那项什么,比你高大,照样被你揍得嗷嗷叫。对了,你可知道,那姓项的忤逆不孝,在明州府都传遍了,阿娘拿来教训我,要我孝顺懂事,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装作惊讶,“是吗,竟然忤逆不孝啊。”
辛寄年重重点头,“如假包换。真是大快人心,兀那小子,以后看他还敢张狂。不对,他肯定要被府学除名,以后再也不用见到他。”
程子安随口敷衍了句,穷酸人家出来的项伯明,辛寄年也没多大兴趣,很快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家中过冬至的热闹。
辛寄年道:“程哥,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吃酒席玩耍。正月十五的时候有焰火灯会,你来我家的灯棚里看灯,可好玩了。”
程子安还没参加过大周权贵之家的宴会,不禁好奇了起来,道:“你少先吹牛,下帖子请人,得要你阿爹同意才行啊。”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道:“程哥放心,我阿爹保管同意。我阿爹说你阿爹太过倒霉,霉运都被他带走了,到你身上就剩下了好运,我要与你结个善缘。”
程子安憋不住笑了出声,问道:“你阿爹知道你说这些吗?”
辛寄年振振有词道:“阿爹不知道。但我又不傻,程哥是谁啊,我们可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只当肝胆相照。要是说话还遮遮掩掩,岂能称得上义薄云天!”
程子安无语得翻白眼,辛寄年最近着迷于看话本,尤其喜欢看各种绿林好汉,游侠儿行侠仗义的故事。
肝胆相照的友人,在周先生检查功课时,分道扬镳了。
辛寄年,李文叙章麒等人未能完成布置的功课,每人被打了五个手板心。
天气冷,一戒尺落下来,掌心瞬时就红了。
周先生手下已经留情,辛寄年还是被打得哭唧唧。
打完之后,周先生勒令他们站着反省。
辛寄年哀怨地小眼神,不时朝程子安飘来,控诉他不讲义气。
以前程子安几乎不写功课,他的理由五花八门,什么作业被狗吃了,夜里头疼,手腕疼,肚子疼,各种可怜,借此逃脱了惩罚。
辛寄年学着程子安,找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周先生,我右手腕疼,无法用力,要过些时日才能好。”
周先生冷笑,厉声道:“手伸出来!”
辛寄年急了,正欲强调,周先生怒道:“先前你与程子安打闹时,书桌都能搬动,胆敢撒谎,罪加一等!”
程子安差点没笑破肚皮,辛寄年这个棒槌!
如今程子安考试成绩虽不稳定,周先生还是颇感欣慰,打闹只责罚辛寄年。
一来他能为程箴出头,孝心可嘉。项伯明不孝的事情传出来,相比较之下,程子安的孝顺,就显得尤为可贵。
二来程子安这次居然写完了功课,太过难得,几乎令周先生热泪盈眶。
周先生心想,程箴一回来,程子安就懂事了,果然磨难使人进步。
收拾完不听话的学生,周先生开始上课。经史讲解释义时尚好,诵读时极其枯燥,没一会连被罚站的同学,都开始打起了瞌睡。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课室里点了熏笼,还是冷飕飕。
程子安想睡却没能睡着,他要不时将书立起来,挡住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的寒风。
周先生看到课间学生歪歪倒倒的模样,不禁怒从中来,举起戒尺敲得啪啪响。
打瞌睡之人一个激灵,赶紧坐好站好。
周先生无奈之下,换成了释义讲解,尽可能讲得生动些,让他们能听得进去。
“你们如今所学,乃是科举必考的经史,最为浅显不过。倘若你们都听不进去,等年后开始学习写诗赋,学策论文章,到时你们该如何办是好?既然学不进去,不如早些回家寻别的出路,免得耽误了功夫!”
这下轮到程子安一个激灵了。
学习的课程一年重过一年,年后他们不能称作蒙童班了,因为府学有新的蒙童进学,他们自发升了一级,变成了学长。
无论学习好与不好的同学,都习惯性哀嚎。
诗赋讲究韵律韵脚,平平仄仄。考科举之人必须会写诗,这是基本功。
程子安暗自腹诽,怪不得唐宋时期大诗人层出不穷,写诗是科举必考题目啊!
课间歇息,辛寄年终于能坐下来了,他悲愤万分将通红的肥手掌伸到程子安面前,吼道:“程哥,你不讲道义!”
程子安哈哈笑,开始忽悠他:“你不能怪我,我阿爹回来了嘛!”
辛寄年收回手,怏怏道:“也是,你阿爹回来了,阿爹们都凶得很,成天被逼着写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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