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委婉地和眼前人透露,公子似乎,大概,已经,将自己和这条船绑在一起了呢?
罐中的骨汤已经炖了一个时辰,店中浮着浓浓的香气,林沉偏头往门槛处瞧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见灯火。
“你同公子说了是在此处吗?”
“怎么还不见人?”
“是晴雨巷啊,”阿拂也有些犹疑,“我同公子该是前后脚出来的。”
“此处并不算远,便是走路也该到了。”
她心下生出少许不安,站起身来,“我去寻一寻罢。”
“雪天路滑,若是在半道上磕了碰了,可就糟糕。”
“你先将锅子支上,待公子来了,也好用碗汤,暖暖身子。”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还有那酒,你自己饮便罢了,不准叫公子碰。”
“沾一点就醉猫似的,回头出了事,阿若姐姐可饶不了你我。”
林沉扶了扶额,“不必你说,我也记得。”
公子上回喝醉的模样他还没忘呢,哪敢叫这人再碰一回酒?
阿拂犹不放心,“你藏好些。”
“千万别被公子瞧见……”
话音刚落,褪了色的木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大红的斗篷上落了层融白雪粒,风帽之下,是一双水墨画就的,洇着绯红的眉眼。
“别被我瞧见什么?”
谢执抬起手,掸了掸细碎的雪珠,暖融的灯烛映在眼底,盈盈发亮。
阿拂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笑着迎上去,伸手去替他解下斗篷,“没什么。”
“公子怎么这样久才来?”
“叫阿拂好等。”
谢执眉尖微挑,随意朝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不是带了条金贵尾巴么?”
“总要走得慢些。”
阿拂有些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下一刻,视线就同刚进门的周潋撞在了一处。
阿拂:“???”
她突兀地想到林沉方才得意洋洋的那一句——那位周少爷查了我那么久,到底也没查到这儿来。
是不用查——她嘴角抽了抽——人这不就直接跟在公子后头找来了?
第78章 梅子酒
出栏才三月的小羊肉质极嫩,片得薄如蝉翼,雪花纹理。
竹箸挟着,在沸腾的铜锅里涮上一息捞出,蘸韭花麻酱,送进口中时,香气直透入腹里。
这便是京城冬日里最常吃的羊肉锅子。
原料倒不难得,阿拂来交代一声,等后半晌,林沉就张罗了七八成。
羊骨清汤在灶上煨了两个时辰,复又盛进铜锅里,此刻沸腾起来,发出极热闹的动静。
同室内大眼瞪小眼的几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执将斗篷搭在柜台旁的藤篮里,抬了抬眼,视线从三人面上扫过一圈,打破了室内一片古怪的静谧。
“不认识了?”
他走去桌旁,随意拣了一边坐着,“替你们再介绍下?”
“怎么会,”周潋微微一笑,紧随其后,在他左手边落了座。
“区区数日,还不至于忘记林掌柜风采。”
“即便换了副芯子,这张脸总也是认得的。”
“周少爷客气。”
林沉落后一步,眼瞧着他坐下,无法,只得抢在谢执右手边落座,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换不换的?”
“林某素来只这一副皮囊盛着,只看对面人眼力如何,瞧不瞧得出。”
周潋取过谢执面前碗筷,用热水一并涮了,泼在脚下,“如此,倒是周某眼拙。”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林掌柜惯会装扮,连戏台子上都能唱一曲,又哪里是周潋这等凡人能瞧得出的。”
从前兰斋居里,他和谢执同这姓林的撞见那一回,二人虚与委蛇过一段,偏生周潋记性好,此刻便拿那时的话来讽他。
林沉:“……”
这人脑子倒是好使。
不过转念一想,周潋连谢执都能骗到手,这脑子只怕真比常人鬼精了不止一星半点。
周潋将涮过的碗筷搁回谢执面前,又替后者斟了杯茶,微微一笑,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这里的茶到底粗陋些,回头我让清松包些府中的茶叶送过来。”
“周少爷好矜贵的口味,”林沉嗤笑一声,故意道,“这壶中冲的可是君山银针,从前公子在家时最常吃的一味茶。”
“这样吗?”周潋语带惊讶,“那怎么阿执一副吃不惯的模样?”
“想来大约是器具不好。”
他作恍然想起状,偏过头对谢执道,“阿执上回送我那一只茶盏,我原随身带着,今日被你拽来得急,才忘了。”
他笑着,眼角弯起来,又凑近了些,用哄人的语气道,“你委屈些,用这个先喝。”
“下回我一定记得。”
刚端起杯子的谢执:“……”
他转过身,朝着犹立在一旁的阿拂招了招手,笑容和煦,“你来。”
“坐在这儿。”
“同我换换。”
阿拂忍着笑,站近了些,问,“那公子要换去哪儿?”
“对面儿可也同周少爷和林沉挨着呢。”
“那就腾个场子出来,叫他们上外头打去,”谢执擎着茶盏喝了一口,轻飘飘道,“咱们涮着锅子看,当瞧场戏了。”
林沉:“……公子?”
那神情分明一副“您怎么连我也坑”的模样。
谢执不为所动,“不是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桌上逼仄,自然不及外头显身手。”
周潋适时落了箸,涮好的羊肉在蘸碟里滚了一遭,不动声色地搁在谢执碗中。
后者瞥了他一眼,长睫微微垂下去,掩住眼底很浅的笑意,安安静静地挟起吃了,不再开口。
林沉看得眼疼,撂了筷子,转而起身,去了柜台上。
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小酒坛子。
他将坛子拍在桌上,撬开坛口泥封,香气盈了满室,只是嗅着,就叫人醺然欲醉。
“哎,”阿拂在林沉小臂上拍了一记,忍不住道,“不是叫你藏好?”
说着,朝着谢执的方向眨眨眼。
林沉挑了挑眉,取了三只瓷盏来,一一斟满,推去阿拂同周潋面前,末了,对着谢执无赖一笑,摊了摊手。
“先前就是藏这个?”谢执握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只作瞧不见,“值当什么?”
“你们喝,我不碰就是。”
瓷盏中的酒液色若琥珀,异香扑鼻,是新酿成的梅子酒。
周潋擎着,轻晃了晃,低声问谢执道,“你喝不成么?”
谢执懒懒地往他杯中扫了一眼,“能喝。”
“只是从前醉过几回,吓着他们了。”
“你也瞧见了,他们如今防我跟防什么似的,便没机会了。”
周潋挑了挑眉,稀奇道,“几回?”
谢执别过头,声音淡淡,“不过三四五六回而已。”
顿了下,又补一句,“大惊小怪。”
周潋好悬没笑出声。
这人喝醉了什么样?
也似平时这般口是心非吗?
还是要更娇气些?
他想着,简直有些可惜起来。
可惜没再早些遇见这人,也好将他的模样多看一看。
羊汤暖热,三人吃过一阵,面上渐渐都浮了红。
谢执肤白,瞧着犹甚,连带着耳垂都染了一层,灯下看去,几分潋滟海棠色。
酒过三巡,林沉捏着杯缘,眉梢一挑,率先朝周潋开口发难。
“我家公子先前为公务之便,不得已才隐藏身份,在贵府暂居。”
“如今我们既已同周少爷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事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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