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荀子骂我,我就不是儒家人了吗?再说了,别说儒家,当世百家掌门人,我若想当,他们都会求着我去当。”
“啊呸。”魏无忌笑骂道,“你脸皮比我还厚。”
朱襄谦虚道:“还好还好。真不需要我帮忙?”
魏无忌道:“我死后,兄长和魏国一定会厚待我的家人。我后代中没有才能特别出众者,脱离朝堂安稳度日也不错。秦灭魏时,没有权力的闲散宗室或许过得更好。若子嗣中有出色者,不需要我拜托你去寻他,他自会来寻你。”
魏无忌笑道:“不要低估贵族子弟的厚脸皮啊。”
朱襄笑着叹息道:“行,我相信你的后代一定会有人继承了你的脸皮。”
两人打趣了一会儿,然后又安静了许久。
直到月光更亮了,亮得朱襄感觉自己和魏无忌快要融化在月光里了。
魏无忌抬起手,看着自己变透明的手掌,道:“该和你告别了。”
朱襄只看着月亮,没有转头去看逐渐消失的魏无忌:“保重。”
魏无忌道:“嗯,朱襄,你也保重。”
月光亮到了极致,随即渐渐淡去。
朱襄仍旧仰面看着逐渐灰暗的天空:“等我到了大梁,我就把你的府邸改成信陵君祠,把你的祖祠中牌位都移到信陵君祠中。”
魏无忌的笑声很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哈哈哈,没必要,别为了我恶了秦王。即使秦王是你友人,君臣有别,你也要谨慎。”
“朱襄,别如我一样。”
“千万别如我一样。”
朱襄回答:“放心,不会。”
“那就好。”魏无忌伸了个懒腰,道,“我该走了。”
说完,他不再与朱襄道别,一边往前踏着拍子,一边歌唱,手舞足蹈。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魏无忌含着笑,唱着歌,跳着舞,融入了最后一缕月色。
朱襄幽幽转醒。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轮残月。
圆月已经消失了。
朱襄坐起来,将酒坛放到一旁。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棉被,叹了口气。
“谁见过堤上筑鹊巢,谁见过土丘长水草?”
“谁见过庭院瓦铺道,谁见过山上长绶草?”
“谁在离间我和心上人,让我害怕又烦恼?”
“可是我的友人公子无忌,若心无间隙,哪能离间?离间,是先有间啊。”
朱襄双手抱起酒坛,将酒坛中残酒一饮而尽。
到最后,魏无忌仍旧对兄长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难以抒怀。
……
道别之后,魏无忌的好感度差一丝到四颗心,但赠送给了朱襄一把大豆。
公子无忌身份高贵,送给朱襄的离别礼物却是一把大豆。
赠言里说,雁门郡的军粮多是豆饭。他去雁门郡后,吃的豆子比之前几十年加起来还多。若有些更可口的豆子吃就好了。
朱襄失笑。
吃不惯豆饭,不去想与兵卒吃不一样的食物,而是希望有更好吃的豆子?
魏无忌啊魏无忌,不愧是你。
“黍稷菽麦稻”,菽即大豆。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豆子作饭,豆叶作羹。豆子是中国从古至今平民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从黄帝时期便是庶民最重要的口粮。
大豆不挑土壤,不耗水肥,生长周期短,耐储存,既能当主粮,也能当蔬菜。
秦国虽已经广泛种植水稻和小麦,将石磨推广到了村庄,但豆子也是最主要的储备粮。军粮多以豆子为主。
魏无忌给的豆子产量高,抗倒抗病,还抗低温干旱,正好适合魏国和赵国的北疆种植。
优良豆种即使到了现代也十分重要。豆子是优良的油料作物,也是用途最广泛的饲料作物。
现代中国进口最多的粮食就是大豆。关于大豆的粮食安全教训是每一个粮食人心头的疤痕。
魏无忌赠送的这不起眼的豆子,是中国从古至今与庶民关系最紧密的粮食。
“无忌,谢了。”
朱襄将这一把豆种种在魏无忌的墓前。
春去秋来,取豆荚,作一盘盐水豆子,再与友人喝上一场。
“朱亥,昨日魏无忌来梦中寻我。”
“主父说什么了?”
“他啊,还坚称魏王是听信了谗言,本性是好的。”
朱亥狠狠地瞪了魏无忌的墓碑一眼。
朱襄摊手:“他还让我劝你,别去挖他兄长的尸骨。我说我管不着,让他自己去你梦里说。”
朱亥瓮声瓮气道:“主父若在我梦里来说这事,我就背对他。”
朱襄笑道:“对,就该这样!”
朱亥生了一会儿气,问道:“朱襄公,你说的是真的?主父真的入你梦来了。”
朱襄道:“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在他墓前种下了好吃的豆子。他是不是说过,军中的豆饭真难吃?”
朱亥嘴角上弯,露出一个许久未出现过的笑容:“是,主父说过!”
他再次看向墓碑,脸上表情很是惊喜。
原来主父真的与他一同南下了,并没有留在荒芜的战场,也没有去那令人厌恶的魏王身边。
主父就在这里!
“主父,我们到了。”朱亥跪下,道,“知道你来了,我就安心了。
“但你的要求,我不听。”朱亥倔强道。
正往火盆里丢纸做的金银珠宝的朱襄手一抖,差点把手指头烧到。
第218章 灭六国号角
信陵君的头七很快就过去了。
因信陵君自缢而造成的涟漪已经平息,只有少数人在心底继续哀悼信陵君。
再大的石头扔进深潭中,激起再大的浪花,最终总是很快就恢复平静。
只要是一潭死水,涟漪就只是涟漪,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就连魏国,都已经无人再提起信陵君了。
信陵君被魏王逼走的时候,就无人向魏王死谏。朱襄在头七的最后一夜又和墓碑喝了一场,笑那后世的腐儒骗廷杖行为,倒是比这个时代好了。
宋明清文臣虽迂腐,但别人真的敢拽着皇帝的衣袖喷,还会为了心中的正义直接磕死在宫里的柱子上。
这个时代六国大部分身在高堂的卿大夫与国君沆瀣一气,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力,与这个时代有识之士的慷慨悲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样的矛盾,大概也是这个时代的魅力。”朱襄对墓碑道,“只是这种魅力,要与这一世无关的人看故事才能看出来。身在故事中的人,还是对这魅力敬谢不敏了。”
朱襄将酒倒在墓碑前,起身拂袖离去。
不回头。
……
新的一年春耕又开始了。
嬴小政处理一郡政务已经驾轻就熟,秦王子楚派人来给他加了一点码,让他总领南秦三郡之事,协调三郡运粮屯兵收税之事。
原本这些事是朱襄在负责。
别看朱襄自嘲他就是一个管种地的,其他政务都不怎么做。实际上他在南秦三郡的权力堪比割据南秦的诸侯。
只是他给咸阳报告政务太频繁,才让他这个“诸侯”不怎么显眼。
现在秦王子楚将这个权力交到了嬴小政手中。
治理一个县的人很常见,治理一个郡的人就已经变得稀少,治理一个国家的人那就是千百万也难见一人。
嬴小政已经能治理一郡,秦王子楚便让嬴小政治理一“国”——南秦之地的面积,比魏国和韩国还大。嬴小政若能治理好三郡,差不多就有治国之才了。
秦王子楚本来想将汉水流域诸地也让嬴小政顺带管了,但被荀子劝住。
太子权力过大对朝堂并不是一件好事。开了这个头,将来秦王和太子的关系不好处理。
现在三郡之地的统领者名义上仍旧是长平君朱襄。这算是南秦与咸阳太远的权宜之计。
汉水流域直达关中腹地,是秦国权力的中心,必须在秦王手中,不能假以他人,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秦王子楚被荀子劝住,只单独给王翦秘密诏书。
王翦学了李牧,现在卡着大别山三关的关隘之地,又在江汉平原屯田,常驻四万精兵基本能自给自足,不需要咸阳支援,所以可以随意调动。
秦王子楚秘密下诏,若嬴小政有需要,不需要向咸阳请示,可直接先听从嬴小政的指挥。
他又给嬴小政写信,让嬴小政随时盯着南楚国。一旦发现机会,南秦三郡和王翦的兵随嬴小政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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