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贽嘀咕:“你过得比我还精致……好了,马车早就已经准备好,我们出发。”
朱襄再次把小孩抱到怀里,回头对雪道:“别担心,我见到她肯定好好骂她一顿!”
雪抿了一下嘴,对蔺贽屈身道:“良人就托付给蔺君子了。”
蔺贽笑话道:“朱襄,你妻不信你!”
“哼。”朱襄瞪了蔺贽一眼,气冲冲往门外走。
蔺贽笑着跟上。
雪在目送两人离开后,才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吩咐家仆收拾桌子。
朱襄抱着孩子登上马车,路上问孩子姓甚名谁。
可能年纪尚小,小孩只闭着嘴摇头,没有回答。
朱襄便做了自我介绍,蔺贽顺带嘲笑了一下朱襄当初病成了一把骨头去敲自家门的惨状。
朱襄本不想告诉年幼的孩子自己和其母亲的纠葛。但蔺贽嘴快,他没拦住.
之后他又想,虽然他很可怜这个孩子,但以自己和长姐的纠葛,如果长姐不肯要这个孩子,他肯定只会将这个孩子送给其他人养。
孔老夫子说得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况自己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勉强养这个孩子说不定还会给这个孩子未来带来祸端。
健康且年幼的男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收养的好心人。这个便宜外甥还是交给蔺家人另寻一家可靠的富户更适合。
所以,无论这个孩子是否能听懂蔺贽的话,他总该好好将自己不能收养的原因告知他。
小孩的表情很木讷,看不明白他是否听懂了蔺贽的话。
车厢内很快陷入尴尬的寂静,连活泼的蔺贽都不由闭上了嘴。很快,车厢内除了马车晃动的声音和马蹄的哒哒声,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蔺贽闭上眼假寐,小孩也闭上了眼,只有朱襄看着车窗外走神。
赵国经历了两任明君的耕耘,邯郸城早已经成为千丈之城万家之邑,十分繁华。
只是朱襄刚进邯郸城的时候,正好在如今的赵王之父赵惠文王执政的最后一两年。那时候,邯郸虽繁华,但街上多胡服佩刀走马之人,少华服珠光宝气之人。
赵惠文王去世,赵威后听政期间,邯郸的变化也不多。待赵威后崩逝后,邯郸城内的变化就一日快过一日,奢靡之风渐起。朱襄每次进城送田庄的货物与蔺家时,都能肉眼可见地看到这些变化。
马车像是碾到了路上的石块,猛烈晃动了一下,将车窗的窗帘晃下了一半。
朱襄没有撩起帘子,也开始闭目养神。
约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到了一处独门豪宅旁。
独门豪宅门扉大开,正有人来来往往运送物品。蔺贽给护卫使了个眼神,护卫上前询问这家人的事。
“这家啊?好几天前就搬走了,现在这宅院已经被我家主人买下。”那指挥人搬运东西的老仆回答道,“贵人可是要要寻之前那家人?我家主人也不清楚,我们是从伢子手中买的宅院,或许伢子知道。”
朱襄抱着孩子下马车时,正好听到老仆的回答。
小孩瘦小的手抓紧了朱襄的衣襟,猛地转头看向老仆。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溢出。每落下一滴眼泪,他的眼眸就黯淡一分。
之前小孩在朱襄家里哭得歇斯底里,朱襄以为他又要哭闹。谁想小孩只是瞪大着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流着眼泪,甚至连哭泣哽咽的声音都未曾发出。
朱襄心头一跳,赶紧将小孩哭泣的脸轻轻按在怀里,上前几步找到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隔壁人家:“老丈,你可了解那家人?”
朱襄一边询问,一边从袖袋中掏出几枚刀币塞到老丈手中。
看热闹的老丈将刀币揣进袖口,道:“了解,那家人在的时候可热闹,怎么不了解?我和你说啊,那家原本住着的商人老做亏本生意,愁得都要卖房子了,结果突然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一下子就开始摆阔了。”
朱襄:“?”有钱的寡妇?难道是我姐先前嫁的富商死了,我姐继承富商的遗产养了个小鲜肉?
老丈本就藏不住话,得了钱之后说别人家闲话更没有心理负担,立刻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
他开口时,其他邻里也凑上来一同闲扯,不需要朱襄给钱,就把那家人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
“那家人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气,新娶的寡妇是又漂亮又有钱,可惜有个傻儿子。”
“对啊,那个小孩日日闹腾,还扬言要杀了那商人。那小孩有两三岁吗?连走路都走不稳就这么暴戾!”
“这么小的孩童能懂什么?肯定有人在他耳边嚼舌根子。”
“说不定是那美艳寡妇先前嫁的富商的宗族?她带走了那么多钱,先夫的宗族肯定不乐意。”
“你们老说那小孩不好,我看那小孩也蛮可怜。刚搬来的时候还长得挺敦实,前些日子我见到他,又瘦又脏好像是路边的野孩子。听说他阿母已经不管他,连家中的下仆都嫌弃他。”
“当然嫌弃啊,谁不嫌弃?”
“但还是蛮可怜啊。小孩子懂什么?他才那么点大,好好教呗。哪有孩子天生就听话的?”
“这倒也是。说白了也是那寡妇嫁了新夫就忽视了幼子的缘故。”……
街坊邻居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变成了聚众聊天,完全把朱襄忽视了。
朱襄抱着孩子离开聚在一起唠嗑的人群,回到了马车上。
他已经明白了大致情况,接下来如何寻找春花,只能拜托蔺贽了。
朱襄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怀里的孩子不知道听没听懂那群人的话,眼泪没再流了,只是表情十分呆滞。
战国时没什么寡妇不能嫁人的坏风俗。相反,因为孕妇生产死亡率极高,所以在民间,生过一胎寡妇非常受欢迎。
春花可能是在前任丈夫死后,拿着前任丈夫的遗产嫁了新人。她有钱又漂亮,还生过儿子,周围街坊邻居都羡慕这家商人娶新妇娶得好。
至于那抵触继父的小男孩,一个满口喊打喊杀的熊孩子,就算看在他幼小的份上对他有着几分怜惜,在他的母亲在外哭诉过几次之后,周围人对其的怜悯也不多了。
朱襄不知这件事的全貌,但对街坊邻居的话保持怀疑。
街坊邻居怎么会知道独门豪宅中的事?那小孩骂人的声音能有多大,让门外的人都能听到?
小孩的恶评,肯定是这家人自己传出来。有几分真几分假……反正他对春花有着深深的厌恶和偏见,他不信春花在这件事中的纯洁无瑕的受害者身份。
春花能将孩子丢弃给曾经被她丢弃并差点害死的自己,信中还一副颐指气使的语气,没看见丝毫对自己的愧疚。这一副做派就证明朱襄的偏见恐怕不是偏见。
“我真的被丢弃了,是吗?”小孩揉了揉哭肿的眼睛,终于发出了哽咽的声音,“她嫌我麻烦,不要我了。”
朱襄拍拍小孩的脑袋,道:“不是你麻烦,是她麻烦。你阿母不是什么好人,不要为她做的坏事怀疑你自己不好。我曾经也被她丢了,她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小孩没说话。
朱襄本来想用自己的经历,安慰这个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丢弃的小孩。但或许是孩子年纪太小,没听懂朱襄的安慰,表情丝毫看不出来被朱襄安慰到的样子。
朱襄十分头疼。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比他当年被丢弃时,还年幼得多的孩子。
还好,不一会儿,蔺贽回到了马车,打破了马车中尴尬的气氛。
“他们已经走了三四日,我已经派人去找那个伢子。”蔺贽道,“走了三四日才把孩子丢你门口,她真是铁了丢孩子的心。我们先回去,等有了进一步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朱襄垂着头道:“谢谢,麻烦了。”
蔺贽拍了拍朱襄的肩膀:“你和我客气什么?真要客气,下次我来你家吃肉。”
朱襄勉强挤出笑容:“好,你不用带肉,吃我家的。”
蔺贽开心道:“说定了。”
他看向朱襄怀里的孩子:“你要收养他吗?”
朱襄叹气:“看到他,总想起当时的我。我问问雪,雪如果同意我就收养,是以雪的心情为重。”
蔺贽失笑:“别的人家都是以子嗣传承为重,你真奇怪。”
朱襄道:“我一直很奇怪,你现在才发现吗?”
蔺贽道:“早就发现了。只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还是改一改吧。”比如太看重别人的生命,连战场都不肯去。
朱襄苦笑:“改,一定改,正在改。”
蔺贽再次失笑。
朱襄叹气。
蔺贽笑完之后,安抚道:“虽然你改了那些奇怪的地方才能当官吏,不过不改也无事,我和我阿父能护着你,你现在这样也不错。”
朱襄只苦笑着说谢谢,没有多说。
他调整了一下怀里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孩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好像哭累了。
蔺贽看着朱襄怀里的孩子,眼中充满怜惜:“雪若不想养,我今日就把他带回家暂时养着,慢慢给他找收养的人家,免得你夫妻吵架。”
朱襄嘟囔:“我和雪从不吵架。”
蔺贽嘲笑:“是啊,雪声音稍稍拔高一点,你就开始唯唯诺诺道歉,一点气概都无。”
朱襄闭嘴装没听见。
回城时因路上车辆不多,速度更快一些。
雪一直披着衣服在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等着,一听到马车的声音,她就把针线活丢一边上前迎接。
见朱襄抱着孩子下来,她的脸色立刻黑透了。
“我们到的时候,春花已经走了好几日。”朱襄进门后,简略地将事情告知雪。
蔺贽知道朱襄大概又要在雪面前失了颜面,为了不让好友难堪,故意避开,在门外马车中等朱襄和雪商量好再去叫他。
雪眉头一横:“然后?”
“然后、然后……”朱襄陪着笑脸道,“我看这个孩子挺可怜,我们能不能……”
朱襄话未说完,就被雪高声打断:“良人!你还记得春花曾经做过的事吗?阿父阿母劳累而亡,你也悲伤病倒,她居然卷走家中所有财物离开,与阿父阿母不孝,与你不悌。如此不孝不悌之臧获,你还要养她的儿子?!”
臧获是对奴婢的贱称,在这个时代是很粗俗的脏话。
雪都气得骂脏话了,捂着怀中孩童耳朵的朱襄立刻点头哈腰赔不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常人都说外甥肖舅,他长得太像我,又和我一样被丢弃,我就难免共情……不养不养,我们不养春花的孩子,我这就让蔺礼把他带走……”
朱襄话未说完,雪一把抓住了朱襄的胳膊:“等等,什么外甥肖舅?有这说法?”
“啊,有。”朱襄愣住,解释道,“孩子是生母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长相应该和生母相似。只是男女有别,除非男生女相,否则那孩子肯定与自己生母同父同母的兄弟长得更为相似。”
“让我仔细看看。”雪一把将孩子从朱襄怀里抢走,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小孩的脸。
之前她得知小孩是春花所生,一直心怀不满,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孩子的相貌。
小孩被迫直视雪,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确实像。”雪的神情缓和。
她将孩子放在地上,自己蹲在地上再次仔细上下打量,还把孩子转了几圈。
小孩朝朱襄露出求助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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